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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七

亦夫 (发表日期:2006-11-01 15:27:56 阅读人次:2108 回复数:3)

   

  
七、

  
古稀之人老莽魁自从与几个儿子分家另灶后,瘫病稍微有了些好转。开始时婆姨偶尔还搀扶着他到吊庄村口、田野塄坎或油坊附近闲转,可自从哪次忽然犯了魔怔,光天化日之下在院子里脱裤子以后,婆姨担心再犯,便一次也不敢领他出门,而只是每日扶着他或看着他在自家院子里来来回回遛弯儿。老莽魁仍不能言语,嘴里总是流出一串腥臭的黏液,滴滴答答吊得老长。他总是接连不断地发出含混的咕哝声,似乎在没完没了地喃喃自语着什么。莽魁平时目光似睁似闭,暗淡无神,但偶然看到院子里一件什么东西或事情时,却会立即从双眼中放射出那种锐利无比的亮光,像在瞬间加足了电压的灯泡。

  
莽魁婆姨毫无抱怨地照顾着男人和幼子五斤。她那颗苍老的心里有一种模糊的预感:这个在过去几十年中一向风平浪静的家,随着这个幼儿的诞生,会变得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孤舟,从此摇摇欲坠。婆姨每当看见五斤那稚嫩的背影独自默默地蹲在僻背的墙角时,她尽管知道这个古怪的孩子有逗虫弄蛇的癖好,却还是觉得他是在交谈着什么,与一个不显形却让人感到无处不在的神秘之人用无声的语言在交谈着什么。婆姨甚至都能猜到,他们交谈的内容全是老袁家的秘密,是那些她能感觉到却无法弄清楚的秘密。每当这个时候,莽魁婆姨总是惊得心跳不止,两手发凉。她总是野声粗气地吆喝着五斤的名字,把他从那些阴暗的角落拉到阳光正盛的院子中央。

  
天气渐渐变得凉快起来,盛夏像个脾气暴躁的老人般渐渐走远。太阳越来越高,这使人们感觉到载浮着生灵万物的土地,正缓缓地朝一个完全黑暗、寒冷无比的地方坠去。万木依然枝叶茂密,但它们已经不像盛夏时节那样被晒得如同被猫之鼠班纹丝不动。空气中已渐渐起了缕缕轻风,油绿的叶子开始轻快地跳起舞来,发出一片悦耳的哗哗声。莽魁婆姨经常长时间地倾听着这种声音,心里急切地盼望炎热彻底过去,清凉早日来临。她心中有一个十分固执的想法:自己家里今年所发生的一桩接一桩的倒霉事,只有在清冷的季节里才会有所缓解。

  
八月十二是莽魁的寿诞之日。到七月中旬的时候,老莽魁半痴半迷的病竟好转了许多。他不但渐渐可以自己下炕去后院屙屎撒尿,有时甚至能手执扫帚或铁锨,动作迟缓地扫院或铲除地上一滩一滩的鸡屎。他口中滴答不断的腥臭的口水也越来越少,口齿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怪不得你爹说话总是咕咕噜噜的听不真,原来是给痰水堵的。你看你看,这下可好了。”莽魁婆姨一脸喜色地四处宣扬,她那双小脚为此而变得灵便和充满活力。

  
保英在与母亲商量后决定,今年不但要继续给老爹办寿,而且要大办特办,超过往年。一来为了冲冲今年的晦气,二来也借机向外族人表明,老袁家的儿子们分家另灶并非是树到猢狲散,而是为了老爹的病情而采取的临时之措,老袁家从根上仍是家大业大、人丁兴旺的。从八月初五开始,保英就整日端坐在堂屋中,按照自己所列的单子不断分派任务:谁到六甲镇去买活猪活羊,谁到菜园中去拔葱挖蒜,谁到茶镇去买烟沽酒,谁到枸良去置办帖子和寿帽,谁负责雇人盘灶,谁安排挪用桌椅瓢盆,谁到亲戚友人家去下帖……万般诸事,真是千头万绪。保英挺直腰板,坐在堂屋那把过去老爹常坐的太师椅上,神色庄重地和老母亲商量大事,有条不紊地指派着这个大家族的二十几口男女老少。保英几次也曾试图与已经恢复得和健康老人看上去相差无几的老爹就寿宴的事商量商量,但老莽魁从堂屋中走出走进,却对这一派繁忙和热闹视而不见。他一语不发,那颗巨大的头颅沉甸甸地低垂下去,过去粗壮坚挺的脖子像被谁抽了筋一样,显得软弱无力。

  
“爹,你说咱光请族人呀还是捎带上吊庄大户和和事老人?”

  
“疯骡子上了北山畔。”

  
“爹你老说这没因没果的事做甚?给你办寿,你得给我当儿的拿个主意呀。”

  
“鬼拿着牵绳叫门哩。”

  
“爹,你看你!你把人急得要屙到炕上呀!”保英听着老莽魁没头没脑的话,一脸的哭笑不得。

  
“算咧保英,你就别让你爹说话了。他三个月没说话,都变的颠三倒四了。”莽魁婆姨见状,便岔开了父子两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此时五斤牵了那头黄兽从大院过来,站在堂屋门口往里面瞧。那头黄兽已经长得有一抱来长,越来越像个狼种了。站在堂屋中的莽魁看见五斤,刚才还浑浊迷茫的眼睛一下子放出一道亮光,脚下不太便当地趔趄着就往外走去。

  
“瓦窑上新住了一个人,孤清得很,我到瓦窑陪他去呀。”五斤说。

  
“我也要相跟着你耍去呀。”那古稀之人立即变得和眉顺眼,像缠着大人要去赶集的崽娃一样满脸的讨好和谄媚。

  
“我骑骡子你骑牛,骡子不听你的话。”五斤望着莽魁笑起来。那笑容天真可爱,全然没有一丝的顽劣和做作,但保英却总觉得与五斤的年龄不符,让他感到陌生而遥远。

  
莽魁和五斤一道出大门去了。那条已有了凶悍之相的黄兽用阴沉沉地跟在五斤的身后,不时发出一两声令人胆寒的啸声。

  
“我爹……我心里真有点害怕了。”保英望着那一老一少步履蹒跚的背影,喃喃自语。

  
“人常说老小老小,人老了精神就模糊了,和不懂事的崽娃一样。你看看你爹和五斤,两个最近倒好得形影不离了。”莽魁婆姨一边说,一边嗬嗬地笑出声来。

  
“妈,你说他们没事吧,一老一小的咋老是去庄后的瓦窑上去耍?人都说那里闹鬼哩。”

  
“鬼是人心里的影子,大白天的能有个甚鬼。一个大男人,看把你心小的。”婆姨和大儿闲说了一会儿,又把寿宴上一些事项做了安排,时间很快便到了晌午饭时。莽魁婆姨下了炕道:“保英,这几天把你操心的!你回去歇歇乏,我到瓦窑上去唤他爷俩回来吃饭。咦,保英,你右额上是怎么了?五斤的烫伤好不容易刚好,你那里怎么好象又不对了。”

  
“没事的,妈,没事的。”保英满腹心事地应付着,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是一间西偏厦房。阳光从窗户中照不进来,屋子里显得十分幽暗。保英从墙上摘下一面老镜子,察看自己的右额时,果然看见那里何时长出了一片燎泡。它们和五斤的那种烫伤完全一样,如一颗颗珠子般闪着可怕的亮光。其实保英这里起病已经有一段日子了。自打那次他一掌打破五斤的烫伤后,那条黄兽舔食了那些涌流出来的粘黄的脓水,五斤的怪伤倒不治自愈,不久就完完全全地消失了,甚至连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但几乎就是在同时,保英的右眉处却无缘无故地长起了一片红痱子。开始时奇痒难忍,随着后来越长越大,便渐渐变得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了。保英因此也没有在意,以为不久便会自愈。今天他在镜子里看见这片可怕的亮光,却着实吃了一惊。

  
“日怪了,这烫伤也成传染病了?”保英嘀咕道,“就算传染,我也是用手打的五斤,怎么不偏不斜,倒传染到右额颅上去了呢!”

  
保英百思不得其解,那片神秘的亮光让他心里隐隐约约害怕起来。他忽然想起过去别人告诉自己的一个偏方,便连忙出门跑到村口的涝池旁,逮了几只癞蛤蟆,将其背上的白汁挤出来,用手涂在了那片燎泡上。

  
“只要我每天都抹癞蛤蟆的毒汁,燎泡肯定会下去的。要不给爹过寿时让客人看见,人家就恶心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了。”这样想着,保英那慌失不安的心才有了几分安慰。

  
离八月十二日袁家给老当家过大寿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请贴已下,诸事停当。吊庄两千多口人都知道袁家不但要大操大办,而且还要连着三个晚上包皮影戏。整个村子四处欢欣鼓舞,男女老少都掐指算着日子,等着那天的到来。那些接了帖子的村干部和德高望重的和事老人们,更是一脸的喜色,美滋滋地想象着袁家宴桌上那些肥鸭瘦猪、鱼肉美酒。整个吊庄被这件事弄得亢奋不已,如同逢年过节一般热闹。

  
八月八日开始,已经慢慢康复的老莽魁,竟又添下了一个奇怪的新病。从那天早上吃完银珍端来的一碗糊辣汤开始,老莽魁开始不停地放屁。那屁就如同被食物噎着的人打嗝一样频繁,且个个丁冬脆响,奇臭难忍。开始时婆姨以为是儿媳银珍在糊辣汤里加了太多的白萝卜,心想过一会儿就能过去。她当时脸上尴尬,加上满堂屋已经充满那种令人窒息的气味,便皱着眉头打发老汉到外面的野地里去转悠转悠。没想到正午时分,袁家大门口却传来一阵哄笑声。莽魁婆姨出去看时见自己的男人正站在门亭当中,身后仍一个接一个落下一片响屁。村子里的小崽娃们围了一圈,足有二十来个。他们满脸嬉笑之色,一边不断地用小手扇着鼻孔,一边齐声喊道:

  
老汉莽魁爱放屁,

  
一屁打到意大利。

  
那里国王正看戏,

  
闻到臭屁生了气。

  
……

  
莽魁婆姨见状,老脸顿时羞得恨不能钻进裤裆。这个平日里性情温和的女人,第一次眼睛里冒出一团凶光,尖利地大叫一声,顺手操起一根竹竿,一边向那群崽娃扑去一边骂道:“贼把你妈日得跳墙哩!这么小就学会了揭人的脸皮,长大还不出息下一群土匪!五斤,放狗咬,咬死这群小土匪。”那群崽娃一哄散了,跑到远处有像唱歌一样齐声喊起了那首不知哪个缺德鬼编排的顺口溜来。而五斤和那条凶悍的黄兽并没有出现,他们不知又躲到什么僻背的角落里去了。

  
莽魁婆姨一把将神色无辜的男人拉进头门,“咣”地一声将门关上,眼泪却哗哗地流了下来。“我到底做下了什么孽,老天爷这样整治我!呜呜,与其这样让人耻笑,还不如让我早点死了的好。呜-----呜呜。”

  
大院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大概上集的上集,去镇的去镇,都全力以赴地忙活莽魁老父的寿辰庆贺之事了。

  
莽魁老汉新落下的怪病,可以说费尽了老袁家一家老小的所有心思。吃观音土、喝毛灰水、捶背掐穴、挠痒痒肉,给腰里紧勒布袋,甚至给尻门塞上棉团,一切偏方正招都试遍了,却都不见一丁点效果。保英无兄弟和老母亲强忍着满屋子令人恶心欲呕的臭气,一遍又一遍地为莽魁治病,到凌晨两点时仍无起色方才散去。老袁家从八月八日夜起,几乎全家人白天吃不下饭,夜里睡不着觉。老莽魁那令人恶心又羞愧的不洁之声,整夜像鼓声一样回荡在这座院子里,使他的儿子和他们的婆姨们皆羞愧难言地闷头而坐,连说一句话的情绪都没有。

  
八月十日夜,莽魁婆姨忧心忡忡地在保英的屋里召集家庭会议。除了仍在学校的保才外和孙子孙女们,其余几个儿子和他们的婆姨全员参加。大家各自找处地方,或蹲或坐,皆将脑袋垂于两腿之间,彼此尴尬,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从堂屋中传来的声音和满院子浓烈的臭气,使几个儿媳皱眉斜目,一脸掩饰不住的厌恶神情。

  
莽魁婆姨还没说话,眼泪先淌了一脸。她哀伤地说:“你们都是孝子!可咱家不知做了甚孽,老天偏偏要作对。现在你爹成了这样,院里院外能臭死人。后天这个寿还咋做呀?”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昨晚已思量定了,这寿辰咱怕是做不成了。”

  
“事情都到了这一步,帖子下了,锅灶盘了,演戏的风也放出去了,不做咋收场吗?唉!”保英叹口气,又把头埋进了腿当中。

  
“帖子下了咱退,风放出去了咱收。你爹这副样子做寿,丢人显眼怕比这要甚得多哩。你闻这满院的味道,客人不恶心得把饭吐出来才怪。我思量定了,这次咱真的分了家,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保才还没有结婚,要是指望不上我和你爹,你们几个当哥的,日后就多操点心。”说到伤心处,莽魁婆姨忍不住哽咽起来。

  
“妈!”蹴在地上的几个儿子都流下了眼泪。

  
“你们甭操心咧。”老母说,“我昨日已偷空将咱家庄后那间老窑拾掇出来了,今晚就把你爹安排过去住。若这搔人脸皮的病能好,再说接回来的话。要好不了,他……他恐怕就得在那眼窑里下世了。”

  
保英、保雄和保德都恸哭起来。他们过去抱住老母的腿,泪流满面地说:“妈,咱不!咱就这么一块儿苦死算了。”莽魁婆姨却甩开他们的手,仰天长叹着出门去了。

  
保文一直没有说话。见母亲已散,他也随后一步迈进了外面浓厚的夜色之中。

  
八月十二日前一天,老袁家宣布取消了莽魁的寿事。吊庄人苦苦盼望来的只是一场失望,愤怒的村人、甚至袁家的亲戚友人不知详情,纷纷起了一片骂声。他们说老袁家狗日的做人太心瞎,说真分家就分家,让人帮了那么些忙,竟白白地受骗了。

  
这件事让老袁家过去的威望一扫而尽,如同一幢年久失修的老楼,“轰隆”一声坍塌下去,就只剩下一堆瓦砾了。

  
秋天已经来临。开始变黄的叶子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铺满了吊庄的村前屋后。寂廖的天空中开始有了那些从深山中飞来的大鸟,一边盘旋一边发出一阵阵饥饿的叫声。

  




 回复[1]:  陈梅林 (2006-11-01 15:38:39)  
 
  莽魁婆姨活得太累。

 回复[2]: 亦夫,晚上好 蓝色海洋 (2006-11-01 23:34:55)  
 
  亦夫,晚上好!

  
盼望着5日的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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