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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六

亦夫 (发表日期:2006-10-25 19:52:43 阅读人次:2273 回复数:5)

    六、

  
那次被保英端茶时,不小心在五斤右额上烫起了一片燎泡后,那伤口时好时坏,竟成了一个顽疾。看似痊愈的时候,右额上只有淡淡一块红印。但一旦重犯,则会又长出一片黄豆大的燎泡。燎泡个个透明晶莹,闪这一层神秘的光芒。到后来则像一个个挤碎的鱼肝油药丸一样破裂蔫瘪,流出一股腥臭难闻的脓水。

  
夏收忙季,太阳特别火毒。可能由于干燥的原因,五斤的烫伤如同被晒干了一样一直未犯。但最近太阳光稍微温吞了一点,那片奇怪的烫伤却又一次发作了起来。这次比以往几次更加厉害。令人心悸的燎泡几乎一直蔓延到了五斤那粉嫩的右脸蛋上,使他整个右眼都被包围其中。燎泡个个闪烁着亮光,使他的右眼反倒像患了瞎病一样灰暗无神。

  
这一日,保英和母亲商量后,决定利用上六甲镇为父亲置办寿宴材料的机会,带五斤到冯郎中的诊所去诊治一番,免得落下疤痕,以后难娶到漂亮的媳妇。早饭吃过醋糟粉就包谷粥,保英在屋里抽了一锅旱烟,正准备拿里褡裢出门,十岁的女儿净花却忽然跑进来抱住他的腿,满脸惊慌地哭喊道:

  
“爹,爹,你看我七叔!他那么小就学会了整人。”

  
“虽是你叔,却虚岁到六。你比他高了一头,他能整了你?!”保英替净花抹了眼泪,“他咋整你来?你给我说,我去骂他给你出气。爹一会儿去六甲镇,回来时给你买红头绳,不哭了,不哭了。”

  
“他……他唤狗咬我的……,反正他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呢。呜呜呜……”净花在她爹的哄劝下,又听说有红头绳,最后便哼哼唧唧地抹着眼泪鼻涕出去玩了。保英拿了钱和褡裢,出门来寻五斤,没料到前院后院转了个溜够还是不见人影。

  
“这孩子!平日都是蹲在墙角草堆逗虫玩蛇,今天这是跑哪里去了?”保英心里嘀咕着,嘴里大声喊着五斤的名字出了门。没想到脚刚迈出门槛,就猛地听见村口一片哭闹声。远远看去,那里围了不少老汉媳妇和乱跑的崽娃,闹哄哄地一看就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保英过去看时,竟看见五斤正抱着一个铁丝笼子在拼命地哭。那铁丝笼子正被吊庄村人鳖旦拽着,里面关着的,正是那只五斤不知从何处拣来的狗不狗、狼不狼的黄兽。鳖旦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一使劲,竟连死死抱着笼子的五斤一起提拎了起来。

  
“鳖旦!”保英见状怒从心起,大声喊道,“贼日你妈!你老生生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五六岁的崽娃,就不怕丢人害眼么?”上前一把扯开了他那只提笼子的手,鳖旦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谁欺负谁?你让邻里乡亲的说说,我动你家五斤一根指头了?这么小的孩子就作孽,要不看他是个崽娃,我早把他连同这狗一起塞进涝池淹死了。“那鳖旦也是吊庄出了名的一盏不省油的灯,立即粗脖子胀脸,对着保英吹胡子瞪眼起来。眼看一场打斗势头难免,婆姨女子们吓得尖叫着四散逃开。这时吊庄德高望重的土医三省爷从人群中走出来,指着保英厉声喝道:

  
“保英你狗日的!你傻熊还张狂呢,你过来看看,你们家小七子闯下啥祸了。”

  
见仪态高古的三省爷铁青了瘦脸,保英心里慌失起来,也不敢再和鳖旦叫板,嘴里一边嚷着:“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一边忙到三省爷这边来看。这一看不打紧,立愣将他唬得脑袋“嗡”地一下大了起来:这边被人群围着的是鳖旦四岁的儿子牛牛。牛牛正被一个老婆姨抱在怀里,只见他双股精赤,裆里的小鸡鸡被什么东西咬得血哩呼噜,以至都分不清到底伤到了什么程度。那老婆姨正一边小心翼翼地给他擦着血,一边心疼得直掉眼泪。保英一看架势,就知道是被黄兽咬的。他预感到一场大祸正飞速地降临到了老袁家人的头上。

  
“五斤那么小点年纪,竟学会了吆狗咬人。自小看大,这熊以后准是个祸害。”

  
“牛牛蹲在那里屙屎,人家屙得好好的,谁也没有招惹,你吆狗咬人家的裆做甚?”

  
“那狗也是个怪物,放着牛牛刚屙的屎不吃,偏偏要咬人家的鸡鸡。”

  
……

  
人群里起了一片骂声。保英吓得脸色惨白,他忙走到三省爷跟前轻声问:“三省爷,牛牛伤得要紧么?”三省道:“伤在此处,性命虽无忧,却可能断了人家的根脉。你说能不要紧吗?”保英已顾不得脸面,忙过去眉眼堆笑地给鳖旦说:

  
“鳖旦兄弟,哥错怪你了。哥莽撞了,你别往心里去。”

  
“可这事咋弄?把我娃咬成了这样,你说咋弄?”

  
“鳖旦兄弟,我七弟还是个吃屎都不知道香臭的孩子,他既已闯下了大祸,我们当大人的自然要负责到底。咱甚话先别说,赶紧抱上牛牛到六甲镇找冯郎中,千万不敢把娃耽搁下。”

  
“那先叫我淹死这条狗,解解我胸口这股恶气。”

  
“能成能成!留着也是个祸害,你淹你的,我把五斤喝开。”

  
保英说完,就黑了脸喝斥五斤躲开,并威胁说如若不然就连你一同沉到涝池。不料五斤却根本就听不进去,依旧死死地抱住笼子,声嘶力竭地大哭不止,任保英好说歹劝都无济于事。

  
“孽种啊!”被气得六神出窍的保英见状恶从心起,抡手就给了五斤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这有巴掌正扇在他右额那片燎泡上,只听得“噼噼啪啪”一阵脆响,五斤额上那片燎泡像玻璃球一样炸开,顿时一大股脓水泉涌而出,糊了他半张小脸和那双亮得让人一颤的眼睛。这一掌打去,五斤幼小的身子只是抖动了一下,随即又牢牢地抓住那只铁笼,只是哭声比刚才更凄厉,更让人心中感到不忍。

  
“唉,天爷!我拿这不争气的冤家怎么办?”保英见状又心疼又着急,仰天长叹一声,自己的泪水却忍不住噙满了眼眶。

  
“算咧算咧,看把娃打的!”

  
“娃小哩,又不是知事达理的年纪。”

  
围观的村人见状,都有些看不下去,纷纷上前劝说保英。倔头傲脑的鳖旦见五斤被打成这副惨相,也蔫了刚才那理直气壮的劲头。他终于松开了那只提笼的手,说道:

  
“保英哥,别打娃了。主要是这条狗太恶,走走走,咱赶紧去六甲镇要紧。”

  
“那等我回来再整治这头畜生。”保英此时唯一担心的就是怕耽误了牛牛的伤情。他见鳖旦不再坚持将已被他装进笼子的黄兽沉入涝池,便急得早已忘了今天要办的事,也顾不得仍趴在笼上和黄兽一起呜咽的五斤,自己慌忙将牛牛娃抱了,和鳖旦急火火就朝六甲镇疾步跑去。

  
六甲镇位于吊庄以西二十余里处,是一座四面被土塬环绕的山镇。相传这里古代是一个极小是山村,村里有一名手艺超众的接生婆。她不但可以使难产的变顺产,而且能指腹说变,将男换女,将女更男。此婆子名震方圆百里,因而每天都有大肚子的孕妇前来求药问卜,多则上百,少则几十。每日山村及四周的土路上,到处都是臃肿肥胖、身怀六甲的婆姨。渐渐地,卖豆腐脑、酿皮子、托托馍、羊肉泡等吃食的小摊主们来了,卖针头线脑、绸缎布匹、铁器农具、古董棺材的商贩们也来了。这山村越来越热闹,渐渐竟发展成了一个镇子。人们怀念初始的景象,便将它取名为六甲镇。

  
冯郎中是六甲镇眼下无人不晓的名医。相传他出于世家,有不少祖传的偏方秘丹,有着能将死医活的了得本事,简直就是华佗再世、扁鹊复生。冯郎中的宅子在六甲镇关口北面,是一座青砖红瓦、四面皆树的院子。那黑漆朱边的铁皮大门外,高悬一帜旗幡,上写鎏金大字:神医冯。这里保英和鳖旦都来过多次,轻车熟路地就摸到了。

  
二人进去时,偌大一个院子空荡荡的,并无一个病客的影子。那冯郎中身穿短袖绸褂,手摇蒲扇在院中一棵大树下纳凉。见二人抱了一个崽娃进来,微微欠了欠身子说:

  
“是保英啊。你爹好吗?咦,怎么这娃的命根让狗咬了,这就是你妈上次来说起的那个老七吗?”

  
“要是我家老七,我就不会这么急火攻心了。”保英急头慌脑地将牛牛双腿岔开抱到冯郎中跟前,“冯先生,人家鳖旦就这一个儿子,您老人家无论如何也得保住娃的命根,否则我们袁家在吊庄就叫人羞了先人了。”

  
冯郎中斜着眼看了看,并没有从半躺着的布椅上起身。他伸手捏了捏牛牛的两个卵蛋,半天没有说话。

  
“打紧不?”鳖旦在一旁紧张地问。

  
“这可难说。”冯郎中抽回手去,微微闭起双目,捋着颌下一缕雪白的胡子道,“此乃命数,并非体疾。这外伤不医可自愈,但以后的事,只能看这孩子造化的大小了。”说罢,老汉唤过一名身穿白色长褂的青年人,嘱他替牛牛清洗伤口后略略敷了些白色药粉,就让他们回转了。

  
一路上鳖旦不停嘴地骂冯郎中,说他上一个日弄人的骗子,小小一点外伤,明说了算,非故意弄的玄玄乎乎的。但保英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他似乎听出了郎中的话外之音。但保英不敢给鳖旦挑明,只是抱着牛牛娃低头闷走。回到吊庄时已是黄昏。保英将鳖旦请到家里吃了饭,饭后又给了五十块钱,说是拿去给牛牛买些补品。鳖旦加意推辞几下,将钱收起,高高兴兴地带着牛牛回家去了。保英这才想起,今日要采办寿宴用品和给五斤看病的事全被搅乱,一样也没能办成。想起上午的事,他赶紧出了屋子,直奔老父老母住的堂屋去了。

  
“妈,妈,五斤呢?”他一进门就急急地问。

  
“你个忘魂鬼!他不是让你带着去六甲镇了吗?”莽魁婆姨正在炕上将丈夫扶靠在被子上,艰难地给他喂着煎搅团。见保英进来,惊诧地问。

  
“你一天都没有见着他?”保英一听头又大了一圈。

  
“没有哇,咋咧?”

  
“没事,你喂我爹吃饭吧。我去找找。”

  
保英说完,拔腿就出了院子,朝村西头跑去。此时天已麻黑,整个吊庄村里村外的土道上已看不到一个人影。一幢幢土坯泥房静卧在暮色中,如一头头充满阴谋的野兽。乌鸦早已归巢,只有几只迷失了家园的野鹰,仍无声地在村口那棵枯死多年的皂荚树上空孤独地盘旋。

  
“五斤!五斤!”

  
保英发疯了一样在村口的涝池边、草垛旁、麦秸里、树洞中一边唤,一边来回奔跑。他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一种神秘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圣婴般降生到人世的七弟,是自己生命里一个不可缺少的关联。如果没有了这个关联,就没有了命里注定要将自己带向宿命的向导。在这个黄昏,保英心中这种感觉尤其强烈。他满头草屑、鸟粪和肮脏的汗水,可却浑然不觉,只是着魔般在暮色的田野中拼命地奔跑。

  
最终,保英在村后那座废弃已久的瓦窑中找到了五斤。他安然地睡在破窑中的一堆干柴上,怀里紧紧地抱着那只黄兽。保英划着火柴看时,五斤早已进入了香甜的梦乡,而那只黄兽正伸着长长的舌头,温柔地舔着他右额上被保英打烂的那片燎泡。保英把五斤从草垛上抱进怀里。他泪流满面,用自己的脸紧紧地贴着弟弟那嫩软温热的右腮,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

  
吊庄村后的这座废瓦窑,一直传说在闹鬼,晚间很少有人到这里来。保英怀抱五斤和黄兽离开的时候,栖息在一棵孤树上的几只猫头鹰,忽然开始发出阴阳怪气的笑声。

  
保英想到今天这桩倒霉的祸事,想到被黄兽咬伤的牛牛娃的小鸡鸡,忽然又回忆起了那个血淋淋的梦境。

  
保英禁不住浑身一冷,打了个尿颤。

  




 回复[1]: 亦夫,晚上好! 蓝色海洋 (2006-10-25 23:24:08)  
 
  盼望着下一集。祝好!

 回复[2]:  亦夫 (2006-10-26 08:09:46)  
 
  蓝色海洋,谢谢。也祝你一切如意。

 回复[3]:  陈梅林 (2006-10-26 09:26:23)  
 
  好小说啊!

  
亦作家,不好意思,有个笔误,因为是小说,所以提醒一下。“谁欺负睡?”

 回复[4]:  亦夫 (2006-10-26 10:52:19)  
 
  梅林不愧是编辑啊。已经改过,多谢多谢。

 回复[5]:  陈梅林 (2006-10-26 11:48:24)  
 
  你的大作是发表的,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的。不像在这坛子上有笔误也不用纠正。今后愿意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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