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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

亦夫 (发表日期:2007-09-13 10:40:39 阅读人次:1848 回复数:1)

   

  
一位同乡友人,性情执拗且富有韧劲,从小就表现出矢志不移的喜人苗头,深得村人赞叹,被树为我等同龄小儿的楷模。彼五岁时随父去镇上赶集,其父不经意自语:“咦,钱无端少了一元,想必是遗落于途。”此儿听后,竟伺机摆脱大人,独自返回去寻……当天其家人大乱,为找他几乎翻遍了偌大一个集镇。当后来在荒野小道上寻到他时,却正在嚎啕大哭:“我把这条道来回走了三趟,共见到一张五元的,三张一角的,却独独没有爸爸丢失的一元钞票。”据说当时他的农民父亲仰天长叹:“我儿年弱如此,就有这等恒心和毅力,断定日后不会像我一样,是个只会戳牛屁股的苦命之人。”

  
及至上学,友人却无心功课,而是迷上了课外读物。先是小人书、连环画,后是文学杂志、长篇小说。古今中外,爱恨情仇,只要能设法得手,就要一口气读完,以至废寝忘食、诸事皆忘。这样数年下来,已经长成青年的友人不但高考名落孙山,而且因长期看书而患上了严重的近视,三步之外颜面莫辨,惹来众人一片曲解的骂声:“连个中专都考不上,还有脸假装清高,见人不理不睬。”其父望子成龙的愿望落空,也难免唠叨抱怨。友人深受刺激而愤然立志:“我通读古今名著,并非只为消遣解闷,而早就志在成为一名写出不朽之作的伟大作家。出水才见两脚泥,让那些看我笑话的人等着吧。”其父闻后转怒为喜,连声道:“原来我等燕雀,不知鸿鹄之志。儿啊,你要能成为作家,咱家祖坟上可就冒青烟了。从今日起,田间家里的活路不用你动一根手指,只管专心创作。”

  
那年我离开家乡进城读书之前,去和友人道别。当时他正枯坐桌前,望着厚厚的一叠稿纸苦想冥思。四周的墙上贴满了创作计划,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几乎无一遗漏。友人神色凝重地对我说:“日后我将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和你再见。”我被他一脸庄严感动了,想起他五岁时为一元钱的执着,毫不怀疑地拉着他的手说:“我确信你会成为一代文学巨匠。”此后十数年,我艰辛求学谋职,终于在一家小出版社做了编辑。平淡而琐碎的日子,让我渐渐淡忘了许多往事,甚至童年,甚至故乡。直到有一天,一个胡子拉茬的中年男人忽然找到了编辑部,以夸张的热情对我说:“我没有食言吧,十几年之后,我终于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和你见面了。”

  
儿时友人在地方杂志上发表了一个短篇小说和几首诗,被吸收为了市作协会员,不能否认身份已是作家,甚至据他说已经“走在小镇上总是被文学爱好者认了出来”。我请友人去小馆吃饭,衣着肮脏而邋遢的他声大傲高地滔滔不绝,不是世界著名作家,就是经典文学流派……说到最后,我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己一部长篇稿子四处碰壁,多年来只能束之高阁。前不久他从别人处偶然听说我在出版社上班,立即千里迢迢地赶了过来。说话间友人从背包中掏出厚厚的一叠稿子,声音几乎颤抖起来:“十多年啊,这可是我十多年的心血。”我劝他先吃饭,友人慨然道:“如果这桩心事解决不了,我是美酒无味、珍馐难咽啊。”

  
在随后的几天里,住在单位简陋招待所里的友人,几乎每天比我还早就到编辑部。他不是坐在我对面不厌其烦地帮我解读他这部“本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就是各编室到处乱蹿,逢人便搭讪敬烟。友人自以为是文人不修边幅的古怪打扮和一身馊味,招惹来了越来越多同事的厌恶。我却恐伤友人自尊而不敢有半句抱怨,只是劝他先回老家,稿子的事一有着落,我就电话相告。不料友人脖子一梗:“稿子的事一日不落实,我就一日不离开这里。”其实稿子在见面当夜我已粗粗看过,虽充其量是部出与不出都无关痛痒的平庸之作,但以我的权限,尽可让其顺利面世。我在几经犹豫之后,最终却决定退稿了。友人痛哭流涕地道:“就算你不看我的面子,为了文学的明天,你也得把它推出来啊。我可不像别的作家,蹿稀似的十天半月就写出一部长篇,这可是近二十年呕心沥血的结果啊。煌煌巨著,必将不朽。这部书经你手面世,你也会在文学史上留下一笔。”我想对他说:我拒绝你,就是因为还念及旧情。与其让你在一点无用的虚名中更加飘然,还不如让你的狂热有所收敛,不要再以为自己活着的意义就是追求不朽,这样才能把后半辈子过得塌实点。但我望着他泪光闪闪的眼睛,最终只是言不由衷地道:“蔽社太小,也就配出点不三不四的庸俗读物,实在难承振兴文学的重任。”

  
我的一瓢凉水并不足以冷却他的执拗和狂热。此后不久,我听来自老家的熟人说,友人的书终于出版了。互为代价的是,为了自费出书,他不惜逼迫父亲到处举债并变卖了祖屋。就在友人风光无限地奔走相告、逢人便送自己“《红楼梦》式的巨著”时,年迈的父亲却在贫病交加中凄凉谢世了。老人还不等看见祖坟上冒出青烟,自己坟头上却已长出了寂寞的野花和青草。不久前回乡下,又听说了一桩趣闻:友人欲在被自己卖掉了的祖屋上挂一块“某某作家故居”的牌匾,却遭到新主人三番五次的拒绝,执拗的他竟在村头十字路口竖起了写有同样内容的路标……

  
友人的执拗总让我无端想起农民造飞机、造潜艇的诸多故事。他们变卖财产甚至不惜抛家舍业,十数年、数十年埋首其中,对其余一切不闻不问。但飞机上天、潜艇入水却不是光靠呕心沥血就能实现的事,看着那些粗糙的怪物甚至废品,我虽然有对执着的感动,更多的却是对愚痴的怜悯。志向远大是好事,但需要眼界和理性的支撑。一只整天琢磨着想操猫的老鼠,除了无知者无畏的蛮勇,剩下的便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姿态……

  




 回复[1]: 何必呢…… 我是局长 (2007-09-14 11:39:42)  
 
  你既然可以给他出,何不成人之美!反正你们是吃官粮的,出一本平庸的小说,总比出江泽民选集好得多吧!中国出版的平庸的书海了去了,还在乎这一本?

  
造飞机造汽车是另一个话题,那玩意造不出来就真造不出来,那里有一个截然的限界。

  
至于小说,平庸一点和不平庸一点,有什么区别呢?!

  
我现在看很多文学刊物,都是平庸的小说么!

  


  
那么艰苦的环境里,毕竟还有如此执著的人,没上过大学,但是不改初衷,孜孜以求,挺让人敬佩的。

  


  
我小时候在农村里也认识几个这样的人,跟周围的人不一样,郁郁寡欢,离群索居,别人都不愿意理睬他。当我长大一点以后,一接触才发现,他还是很有思想的人呢。周围环境容不下他罢了。

  


  
你应当反悔自己的自私。

  
以后你回国当编辑,一定给这样的人多出几本书,以弥补你的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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