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个人集合 >> 陈希我 >> 我的后悔录
字体∶
生命不是用来糟蹋的

陈希我 (发表日期:2009-02-15 10:54:07 阅读人次:2467 回复数:14)

   

  
[按:小说《母亲》,原载《中国作家》2009年第2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决定转载,约我写了这篇创作谈。]

  
许多年前,奶奶走了。那是一个很安静的清晨,当医生的叔父将一张纸放在她鼻孔前,纸悄无声息。空气中谁说了一声:“好了,好了……”也许是我自己在念叨吧,奶奶她活得太痛苦了,活了一百岁,她最后20年是在病床度过的,失明,瘫痪,各种疾病……子女大多在她之前走了,她说是自己吃了他们,于是把假牙摘下来,我们难以想象她是怎样长期用牙龈咬食的。每到年末,她都求老天不要再让她活下去了,她说她曾经想爬上床边的窗户跳下去,可是这样子孙就要背骂名。她是被要挟着活下去的。那时我写了篇文章,叫《长寿则辱》。这是我不能发表的文章中的一篇,不是因为意识形态,而是把生命写得太不堪。也许要让人浑浑噩噩活着也是意识形态吧?因为有助于秩序,于是自杀总被历代政权所禁忌。大家都老老实实活着,不要闹!

  
几年后,又一个老人走了。她是我妻子的外婆。这下走得一点也不安静,简直是惊天动地。是心脏衰竭,但是老人的体质十分好,一次次从死亡线上挺回来了。她出生在富裕之家,身体功底打得好。她思维还特别清晰,她生在日本,会唱日本歌,我妻子最初听到的日本童谣,比如《红蜻蜓》、《桃太郎》,不是在日本,而是小时候,从她外婆的嘴里。当地电视台还曾想请她去做节目。她是清醒地感受着自己一次次受苦的,到最后,她决定放弃。但是作为子孙,怎么可能放弃?所以最后的较量,与其是她跟病魔,勿宁说是她跟子孙——她为了自己能死,简直穷凶极恶;子孙为了她能活,简直没心没肺。最后还是由妻子和我提出,让老人安静走掉。

  
这次我开始写小说了,关于死。我很少因具体的事件而写小说,所以我也很快搁笔了。至少“长歌当哭,是必定在痛定之后的”。何况这是写小说呢?我常想小说家实在是没有诗人和散文家幸福。但人死前的景象一直难以挥去。也许这是我自己脑子里固有的,当年读大学时,我就老想着自杀。但我害怕母亲哭,没付诸实施。其实还有个原因:我害怕死的痛苦。死是一个坎,这个坎,就连信奉武士道的日本人都承认的,所以剖腹自杀需要配个助手,在自杀者痛苦不堪又无能为力时,劈下他的头。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跨过这个坎。上吊?溺水?跳楼?喝药?我都看过其惨状;据说吃安眠药死没有痛苦,但其实未必,只不过别人不知道罢了;据说拿枪直接对准太阳穴,一抠板机,立刻就没知觉了。但我没有枪。我曾经多次做过拿枪的梦,都是刺杀者,杀的是别人,不是自己。也许这也说明我没有死的决心吧。所以我活下来了,结婚,生子,现在不仅为人子,还为人夫,为人父了,不仅要顾及父母,还得顾及妻儿了,更死不成了。生命像越吹越大的汽球,简直可怕。

  
我这么看生命,一定为大多数人所不解。有道是,人都是要活的,人有求生本能,中国还有句话:“好死不如赖活。”历经苦难的民族有着特别强烈的求生渴望,于是我们的文学也充满了活命哲学。可是难道无论如何要活吗?假如活只成为活命。曾听说患乳腺癌的妇女拒绝切除乳房,宁可完整地赴死,这勿宁可以跟仁人志士相提并论了。为了理想和美慷慨赴死,这是一种勇敢,一种尊严。生命不是用来糟蹋的。

  
顺便说一句,这小说原名叫《母》,可惜这名字没能用上。母,我们生命的本源,我们从那里来。当我们记住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就知道我们该到哪里去。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一种认识。明白地说,我们一出生就向死亡走去了,这是我们的宿命,所以这“母”就是“死”之“母”,或者说是“孽”之源。既然“孽”已铸成,就坦然接受吧,淡定对之。人生不可能没有苦难,关键在于你必须认了——认了,就没有任何力量可糟蹋你了。其实,生命因苦难而精彩,死的前景会给我们存在的限度,让我们珍惜生存,同时接受死亡,于是精彩地存在,决绝地离开。

  




 回复[1]:  夏雨 (2009-02-15 12:07:18)  
 
  

  
精彩地存在,决绝地离开。

  
好!赞同。

 回复[2]:  待于泥== (2009-02-16 09:01:02)  
 
  嘿嘿,我跟陈先生相反,赞同:“好死不如赖活。”,这个世界多精彩啊,每天都有新鲜事可看,可想,可干,能多活一秒都是好的.

  
无所不用其极地活着,不是对生命的糟蹋,而是尊重!

 回复[3]:  夏雨 (2009-02-15 22:57:10)  
 
  嘻嘻,俺很高兴。

  
上帝啊,俺向你懺悔,

  
俺见到 待于泥与陈先生相反,一块石头掉下了地。

 回复[4]:  雪莲 (2009-02-15 23:32:04)  
 
  其实那百岁老太也就是说说做做样子而已,她还想活上200岁呢。能够躺在床上活下来20年,就是对生命的执着。管你子孙迷惑阿,折寿阿什么的。蝼蚁尚且贪生,生物的天性使然。如果认真的想死,谁都拉不住。

 回复[5]: 精彩 科长 (2009-02-16 08:52:59)  
 
  

 回复[6]:  是的 (2009-02-16 11:09:15)  
 
  本质上,没有再比生命更神圣,尊严的了。

 回复[7]:  黑白子 (2009-02-16 12:34:06)  
 
  希我,这几篇文章比较阴翳。

  


  
我的日本妈妈岩田昌子,两年前走的,胰腺癌。

  
她活过了84岁的生日。

  
我看到了生命是如何从一个人的身上逐渐消失的。

  
在去世一个多月前的一天,妈妈到我家来——这是她最后一次来——坐在阳台上,看着富士山,看着东京塔,她一脸幸福……她拉着我的手说,我还要来,还要来……晚上,我送她走回家。从我家到她家,不到10分钟的路,她走了半个小时。不,不是走,是我和她的孙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最后,几乎是将她完全架了起来……搀扶着妈妈,我从她干瘦的胳膊上感受到,她的生命像流水一样在流失,……开始,她还有些许气力,慢慢地,她的身体软了下来,双腿无法支撑体重,犹如漏气的气球,瘪了……

  
不久,她就卧床不起了。

  
这天,轮到我在她家值班,看护妈妈——傍晚,她突然昏迷过去。我连忙打电话,一个打给救助中心要救护车,一个打给她在东京的大儿子。救护车还没到,大儿子进了门。原来,这天大儿子正好提前下班。老妈妈躺在床上,大儿子站在她面前,声声呼唤。应该是亲子感应吧,妈妈从昏迷中醒来,睁开了眼睛。

  
“苦しいかい?”大儿子问。(难受吗?)

  
“苦しい。”(难受。)我从妈妈的嘴唇上读出这个发音来。

  
大儿子用白毛巾擦了擦妈妈的脸,接着问道:

  
“死にたいの?”

  
妈妈使劲地点了点头。

  
“もう死ぬか……”大儿子像是在自言自语。

  


  
从这里,可以窥见日本人对于死亡的认识。

  


  


  
推荐两篇文章,作者叫户冢洋二,日本著名物理学家,东京大学特别荣誉教授,2008年7月10日死去。

  
《がん宣告——余命十九カ月》,《文艺春秋》08年8月号,是户冢洋二与作家立花隆的对谈。

  
《あと三カ月——死への準備日記》,《文艺春秋》08年9月号。

  
一个日本人,一个科学家,在得知自己患上不治之症后,从即将死亡的视点进行观察,其所思所想,其对于生死的领悟,对于死亡恐惧的克服——对于我个人来说,获益匪浅。

  


  


  


  

 回复[8]:  赵然 (2009-02-16 16:01:07)  
 
  第一次读楼主文字就是那篇长寿则辱

  
看的我肝脏都抽抽了

  
也记住了,楼主大名,那篇剪报还在,呵呵

  
汗。。。。。

  
阴翳。这个字读YU还是欧?

  
我查下字典去

  
郁闷。。。。。。。。。。

 回复[9]:  是的 (2009-02-16 16:47:58)  
 
  yin yi。

  

 回复[10]:  待于泥== (2009-02-16 17:10:19)  
 
  上帝啊,俺向你懺悔,

  
俺见到 待于泥与陈先生相反,一块石头掉下了地。

  
---------------------------------------------------------------

  
你见到不正常的不是你一个,终于放心了?

 回复[11]:  夏雨 (2009-02-16 20:12:44)  
 
  哈哈哈,开个玩笑嘛,不要介意哟,

  
俺很高心!俺高心的就是待桑很正常,俺不正常。

  
哈哈哈!

 回复[12]:  待于泥== (2009-02-17 07:23:20)  
 
  俺很高心!俺高心的就是待桑很正常,俺不正常。

  
--------------------------------------------------------------

  


  
你当然不正常,因为你心脏位置比别人高

 回复[13]:  夏雨 (2009-02-17 20:45:52)  
 
  对呀。那岂不是比你高一点了

 回复[14]:  待于泥== (2009-02-18 13:51:29)  
 
  那你更要小心了,心比泥高,命......哈哈

 敬请留言(尚未注册的用户请先回首页注册)
用户名(必须)
密 码(必须)
标 题(任意)
内 容(1000字以内,图片引用格式:[img]图片连接地址[/img])
    添加图片
    

       我的后悔录
    “圣徒”之“恶” 
    后藤健二的责任感与无责任感——答日本某媒体问 
    为什么不能直面正常国家日本? 
    安倍的腰 
    张艺谋做错了什么? 
    大岛渚的“性政治”  
    夏目漱石:永远的困境 
    太宰治的“生”、“罪”、“死” 
    社会转型期与作家的选择 
    答《信息时报》“中国文学最好的时期?”专题 
    致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公开信 
    北京人 
    给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公开信 
    答《晨报周刊》:我们易怒易怨像个怨妇 
    铁主席,请用“哲学”说服我!——致铁凝主席的公开信 
    自由下的囚徒 
    “爱国贼”以及“爱国奴” 
    生命不是用来糟蹋的 
    中国文学的“现实主义”魔咒 
    理想者的挣扎  
     败诉:战斗到2009  
    "审判"《冒犯书》 
    我们屡屡被“爱国”绑架 
    审前会议被委以“国家机密” 
    哭谢晋 
    我起诉! 
    亡民的饕餮 
    我与老师的劫缘 
    茶世界 
    答《东南快报》问:“余秋雨大师工作室”挂牌 
    我们该遭“天谴”吗? 
    母亲(小说) 
    罪恶(小说) 
    奥运:改头换面的战争 
    答《晨报周刊》问:索尔仁尼琴——文学、祖国与良心 
    过去,而无法过去 
    向“老愤青”柏杨告别 
    久入鱼肆之后 
    考试 
    我们什么时候学会道歉? 
    瞧人家境界 
    穿和服的女人 
    换个角度看重庆“钉子户” 
    打屁股 
    我的真善美 
    新书《冒犯书》代后记:一个作家的诞生 
    答《南国都市报》问:陈希我与文学:谁冒犯着谁?  
    汉学家群起批判中国文坛 中国作家四面楚歌 
    为《新京报》“鲁迅逝世70周年”专题而作:《超越和未超越的》 
    三岛由纪夫、平冈公威与我 
    两耳锅系草鞋耳 
    应台湾《中国时报》“中国印象”专题之约而作:《尴尬之土》 
    东京审判,审判了什么? 
    抽烟 
    小说《我的补肾生活》连载三 
    小说《我的补肾生活》连载二 
    小说《我的补肾生活》连载一 
    另一种世界大战 
    第三只眼看道歉 
    小说《带刀的男人》连载二 
    小说《带刀的男人》连载一 
    小说《旅游客》连载二 
    小说《旅游客》连载一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三封信 
    小说《我们的骨》连载三 
    小说《我们的骨》连载二 
    小说《我们的骨》连载一 
    小说《晒月亮》连载三 
    小说《晒月亮》连载二 
    小说《晒月亮》连载一 
    小说《上邪》连载三 
    小说《上邪》连载二 
    小说《上邪》连载一 
    战场---也为母亲节作 
    小说《遮蔽》连载之三 
    小说《遮蔽》连载之二 
    小说《遮蔽》连载之一 
    小说《又见小芳》连载三 
    小说《又见小芳》连载二 
    小说《又见小芳》连载一 
    小说《风吕》连载四 
    小说《风吕》连载三 
    小说《风吕》连载二 
    小说《风吕》连载一 
    到丽江去 
    与命拉扯 
    被豢养的狼 
    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我的后悔录 
    长寿则辱 
    大写意的吃 
    请让我成为您的孩子 
    何谓边缘生活 
    爱你,咬你! 
    又是一年樱飞时 
    手表如妻 
    开会 
    小说《抓痒》初版后记 
    小说《抓痒》台湾繁体版自序 
 
Copyright ◎ 2006-2010 东洋镜工作室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