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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我的补肾生活》连载二

陈希我 (发表日期:2006-07-14 21:02:31 阅读人次:2343 回复数:0)

  4

  
凭心论,妻子模样没什么不好。放我们小区也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可是现在让我说说她到底怎么漂亮,又说不上来。反正是到了不需要去怀疑的地步。从这点上说,又有点像被挂起来的咸带鱼。

  
曾经有不少人追求她。跟我恋爱时,我还直担心半路被谁劫走了。可是她跟定了我。直到结婚了还有人给她打电话,可她绝不跟他们拉拉扯扯。她是一个很明智的女人,没有结果的事就不做,这样的女人就是最理想的当妻子的料。

  
结了婚,一切就像她那张漂亮的脸,凝固了。我挣钱,她理财,生活就像火车,沿着既定的轨道滑下去。我也迅速胖了起来。我学会了陷在沙发上、窝在被窝里看电视,不停地按遥控,走马灯似地按,其实也没有想看什么。有时候会回忆当初怕她被人抢走的情形,甚至希望有谁再来追追她,让我重温那种失去她的饥饿和恐慌。

  
当年有一个跟我同时追她,是个个体企业小老板,一个真正做起了生意的人。而我其实只是捏着小皮包,这里求,那里钻,倒卖些化学原材料,手头并没有什么大钱。大学刚毕业,一下子丢到现实中来,什么都看破了,一门心思放在挣钱上。挣钱,讨老婆。我把偶尔赚了的大笔收入谎报成平均月收入。要不是后来终于找到了卖药生意,还不知道如何对她交代。当时还萌生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占有了她身体的念头。现在这身体已经完全属于我了,无可置疑地躺在我的床上。那躺在床上的身体不再令我心惊肉跳。她会当着我的面若无其事地把衣服哗啦剥光了,再换上一套,然后把剥下来的奶罩裤衩洗了飘在阳台上。不知什么时候起,那种事也慵懒起来了,常规姿势,男上位,一套程序,甚至频率快慢、多少下,都烂熟于心了。晚上上床也懒洋洋了,总是会突然去看钟,那口立式大钟。它正对着床头。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这时候,那钟上的分针就会猛地向前一蹿。总会这样,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你一看,分针就猛地一蹿。然后彼此显出惊讶的样子,这么迟了啊!不觉得!好像在说。做出困乏的模样,哈欠。

  
睡吧。

  
睡。

  
拉灯。其实互相都知道对方想什么。总有一种被凝视的恐怖,彼此的凝视。总有一天要把伪装看穿。也许当初要在卧室搁这样的钟,就是为了一上床就有个推托的理由。完全没必要在卧室装这样大的一口钟,又笨,又沉,像一口棺材。那秒针走动之响。催你睡,引你入眠,让你一如既往生活下去。

  
一看--分针一蹿。

  
也许这样才讲起身体重要的?这种事不能太频繁了,周两次到三次,一、三、五,二、四、六,像文革期间我父母晚上政治学习。还是两次吧,身体还是要保重。早睡,早起,早起锻炼。好习惯是必须的。可是那些坏习惯才真正养人呢!熬夜,睡懒觉,抽烟,喝酒,骂娘,随地吐痰,打麻将,玩女人......

  
也许才要聊些无关紧要的?今天在街上看见人家怎么怎么了。谁戴了一个首饰多么多么好看。现在都在时髦什么了。沙发是真皮的高级还是布艺的高级。鸡蛋是全熟吃有营养还是半熟吃有营养。优生态纯净水是不是也不利于孩子生长。有个哈佛女孩叫刘易婷。谁捧走了"体彩"最高奖。买幢别墅吧。那个炸大楼的原来是聋子。那个大学生竟然向大熊泼硫酸你说他妈的可恨不可恨。奥运会终于申办成功了。现在又在反腐败......打造着热点,打造着幻象。给莘莘学子打造进明牌大学留学出国的幻象,给少男少女打造潇洒明星的幻象,给情人们打造缠绵悱恻爱情的幻象,给成年人打造事业成功香车宝马的幻象,给女人打造永葆青春永远美丽的幻象,给老年人打造健康长寿的幻象,给弱者打造强者的幻象,给国家打造现代化的幻象。也许现代化就是不断打造幻象的加工厂?也许现代化就是最大的幻象?科技一日千里,生活越来越好,咱们生意的大滚轮在滚动哪,哎呀咱们的防盗锁可要最结实......可一方从外面回来了,另一方也不会掉头去看一下,听任钥匙插进锁孔。还会有谁有钥匙呢?连弹簧都跳得懒洋洋的。那张脸,那个身影。那锁,松了。蓦然间,门开处,一个陌生女人。居然是。头发拉得直直的,进来了,好像一个女贼。一个胆大妄为的入室女贼!飘然进来了。我霍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知道这叫什么来着?她说。妻子总是一头卷发,从我认识她时就一直是,是自然卷,几乎得到所有见到的人的赞美。

  
不知道。我回答。

  
离子烫!你猜要多少钱?800块!

  
800块!哇你们女人可真舍得花。

  
那一天整个家变得怪怪的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在我房间里转。她在我的厨房忙碌着,用着我的锅,抓着我的瓢,拧着我的抹布,开起了我的冰箱,动作飘盈;她给我端饭,我只看得到她头发遮脸,我看不到她的脸,我还能闻到她的味道(药水味?),我只看到那拉直得有些怪的头发。恍然间她又飘向到了厅上,拍着沙发上的靠垫;一会儿又飘到了房间,打开衣橱,取出女人的内衣,飘进了卫生间。我故意装做小便,也进了卫生间。可是我在解开裤门时犯了犹豫,我不敢在陌生女人面前打开裤门。我在客厅上坐立不安,我听到了卫生间里淋浴喷水头的哗哗声,我又悄悄接近那门,那门是虚掩着,我推开一条缝。我瞧见她的身体从黑瀑布下裸露了出来。那身体跨进了浴缸。我的按摩浴缸。满当当的各种各样洗浴物品顿时变得饶有趣味,那个沐浴露就是用来抹在那个身体上的,那条毛巾刚刚离开那身体。我不敢正眼看,我想逃。可是我也没有逃。我忽然有一股犯罪的冲动。我走近了她。她的背对着我。心在猛烈撞击。我被撞得晕眩。我感觉到自己需要付出一股勇气。我好久没有觉得需要勇气了。我一闭眼,扑了过去。那个身体被我摁倒了,水冲了我一脸。我觉得畅快。我紧紧抱住了她。她似乎有些挣扎,可是马上就顺从了。她静静地让我抱着,揉着。她在哼哼。这是非常规的声音,这是非常规的姿势。她像一匹马。她直直的头发像马鬃。

  
等一下,蓦地,她说,你到床上等一下。

  
也许因此我们才要孩子的?也许我生女儿就说明问题?我看了一本生男生女秘诀的书,女性不能达到高潮就不能产生碱性物质,就只能生下女孩的。我也有高潮吗?没有激情。

  
孩子一出来,我们就成为爸爸妈妈了,不再是丈夫妻子。不是应该交媾的一男一女。不是互爱,而是共同爱着一个孩子。忙得屁滚尿流,孩子哭呀,闹呀,奶呀,米糊呀,瓶瓶罐罐呀,屎呀,尿呀,尿片呀,把我们的生活堵得满满的。(我们都不肯要保姆是不是就是一个阴谋?)我是给孩子攒钱的人,她是给孩子喂饭的人。我是给孩子开车的人,她是给孩子尿尿的人。我是在右边给孩子掖被角的人,她是在左边给孩子掖被角的人......想想,这些年我的精液都跑到哪里去了?输精管似乎也有无数的毛细血管,我的精液一路渗掉了。我从没有在外搞女人,也没有遗掉,没有在被单上留下地图,那被单上的地图多么令人难堪!我也担心过。有时候我也想索性先自己解决掉了,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准备好卫生纸,可以做得干干净净。可我终究没有做。那么精子都到哪去了?

  
我又爬进了那个房间。她仍在厨房。好像她总是在厨房,离开了厨房她就没了价值。她穿着睡衣。看她穿睡衣的感觉跟看妻子完全不同。她的身体在睡衣内摇摇摆摆。睡衣松散,松散得像块裹住身体的包袱皮,心不在焉的。那动感的胸部,蓬松的腰头,腹下的斜坡和折皱,还有那拖鞋(她一定穿着拖鞋的)。这就是睡衣吧。睡衣没有装饰,让人看到世界的另一面,隐秘的那一面。有一刻,她朝我这边瞧了一下,她好像发现了我。我赶忙闪到窗户后面去。也许她看到了,她在跟她丈夫说。她丈夫出现了。他总是天天回来同她一道吃饭,然后散步,然后整夜呆在家里。他一个老板,难道外面就不需要应酬?一个大男人,整个晚上被绑在家里,他做什么?

  
他们在说话。看样子不是在说我。他们没有发现。她一边说着一边干着活,他就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她在厨房,他也在厨房;她走到了厅上,他也跟到了厅上;她去冰箱拿东西,他也跟了过去;她返回厨房了,他也又陪进了厨房。他说着,仍然是嘴巴凑着她的耳朵,跟在外面时一模一样。好像这房间是那么空旷,荒凉。他陪着她。有时候他走开了,可是他又出现了,拿个无关紧要的东西回来,有时甚至干脆袖着手,有一次是去洗碗槽开水洗手。他在卫生间就不能洗?

  
我期待着只有她一个人出现,没有他的身影玷污。我只希望看到她。我等着,等得心焦。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希望,好像那时我就会有什么动作。有什么动作?我也不知道。时间慢慢流逝。他始终缠着她。虚情假意!你能来个实质性的吗?等到上了床上你又能怎么样?

  
到上床时候了。她穿睡衣站在床头。灯灭了。一切都死了。黑暗。我没有走。我凝视这黑暗,黑暗给人无限遐想。我凝视着。我的手慢慢伸向自己的腹下。我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想象着那床上的那个身体,怎么想象都行,要怎么做都行。像个帝王。也许这就是来假的为什么比来真格要更有吸引力吧。床上似乎有什么动静。

  
她忽然坐了起来。

  
她怎么又坐起来了?

  
我不知道。我只看到她的黑影........

  
听说有一种红外线望远镜。我买了一台。当然是黑渠道弄到的。对黑道,我远比正道熟。

  
5

  
我忽然发现自己没有藏望远镜的地方。当然不能搁在公司。虽然公司有保险箱。那些职工是不可信的。他们会在哪个晚上撬开保险柜(或里应外合),或者干脆扛走保险柜。东西并不重要,偷就偷了,要紧的是秘密暴露了。

  
放车上也不安全。现在盗车贼太多了。

  
我更不敢带回家。在家里我没有个人的抽屉,没有一个抽屉上着锁。原来都曾配过钥匙的,现在不知道撒到哪里去了,若换锁匙,太兴师动众了。何况,从来没有上锁的抽屉突然上了锁,说明了什么?

  
我的一切都是公开的。我又不藏私房钱。我以前总这么认为。我没有秘密。所有的抽屉妻子女儿都可以翻。现在想来真是愚蠢,就好比婚前财产公证。

  
我蓦然发现,在这世上我一无所有。

  
我曾想到藏在大厅的吊顶上,我的吊顶是"塌井"的那种。可是我如何拿进拿出?大厅可是公用的。

  
我又想到藏在卫生间的顶篷上,那样我就可以假装上卫生间,关上门,放进去(恰好卫生间就在大门边上)。取出时也方便。我小心翼翼藏着。然后装作真的撒了一泡尿一样,冲水。出来时,我哑然失笑了。我怎么到了这地步?我从来没有如此掖掖藏藏过。即使在卖假药时也没有。我这是怎么了?

  
可是当我把望远镜取下时,还是被女儿发现了。这是什么?她问。

  
没......我支吾,是药。

  
我知道了,是汇元肾宝!女儿说。

  
我一惊。汇元肾宝?你怎么知道这?

  
电视上都在演的,汇元肾宝热卖中!'喝"汇元肾宝,他好我也好!

  
她学着电视广告中的女人声。女儿喜欢学广告。什么样的广告都学,学得惟妙惟肖,从"今天你喝了没有--乐百氏”,到"大宝明天见大宝天天见",一直到"安尔乐卫生巾清爽不侧漏",到"美媛春"。一到这时候,我们总是捂着嘴笑。大人们不能启齿的,从小孩嘴里说出来就化成了搞笑,没有了局迫。可是真的就不局迫吗?我们企图掩饰尴尬,逃避追问。就逃避得了?我能告诉她什么是"肾宝"吗?什么叫"好"?

  
唉小孩懂什么!我说。

  
为什么小孩就不懂?可是她仍问。

  
小孩不懂!大人的事........我说。说出"大人的事"我又有点后悔了。“大人的事”是什么意思?大人的事就是小孩子不能知道的事,大人的事就是隐秘的事,大人的事就是见不得人的事。我懂!我就是懂!女儿仍在叫,就来拽我的包。我紧拽着包。我恐惧地瞧见她的叫声把妻子引过来了。我连忙说,回头给她买玩具。

  
现在就给买。女儿说。

  
现在不行。我说。

  
不嘛,现在就买嘛!女儿叫。

  
现在买跟回来买还不一样?妻子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出什么了。我要来不及了!我说。

  
你不是反正也要下去吗?我带她上来。妻子说。我知道逃不了。

  
我被押着下了楼。一路上有人打招呼,跟我女儿开玩笑。去哪里?去买玩具。对,应该狠狠敲诈你爸一下,他有钱!大家说。我更抱紧了包。这包里的东西是不能公开的,绝对不能。即使世上人都知道了,也不能让她们知道。我怎么到了这地步?

  
我被绑架了。被女儿绑架了。女儿很可爱,人见人爱。都这么说。我们夫妻间也总是这样开玩笑,你给我走,把女儿给我留下!现在看来,那未必就是开玩笑。那是我们在遮蔽彼此的厌倦。人有时候真会自蔽,就连自己也以为真是那么回事。

  
有女儿的家庭是温馨的。笑是好玩的,哭也是好玩的,发个脾气也是好玩的,打你更是好玩得很。女儿问到敏感的问题,可以哈哈应付过去,不当她一回事。她若吵,就更加好玩。这是一个玩的时代,谁那么傻B的认真?

  
有女儿的家是温馨的,温馨得近乎慵懒。未来无可担忧。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女的越来越成了抢手货。女歌星比男歌星多,女影星比男影星红,女作家比男作家容易成功,女商人也比男商人受呵护。不是有的女人生意还做到美国曼哈顿去了吗?而男人则必须女人化。男人女人化,女人儿童化。男人玩起了精品物的东西,女人喜欢用儿童用品,护手霜,儿童香皂,婴儿奶瓶。我们跟小孩一样幼稚。孩子要什么,我们就买什么。孩子喜欢的,我们也喜欢。女儿在小区内小百货挑挑捡捡,从这个店到那个店,我被推着走,像个傻子。我像一个傻子,我抱着一个包,我揣着望远镜。那望远镜的红外线镜头好像在窥视着我哪,窥得我发慌,发毛。那个玩具商好像也窥到了我的秘密。他瞥瞥我,又瞥瞥我女儿。女儿已经选中了一个蓝猫。她把蓝猫搂在怀里。

  
多少钱?妻子问。

  
五十元。对方伸出五个手指头。

  
这么一些再生垃圾就值五十元!可是妻子却要掏钱。她几乎不讨价,我一直以为这是她的好品质(特别是在跟人争爱那时)。我会挣钱。挣钱比就是为了花?可我挡住了她。不要。我说。

  
我要嘛!女儿叫。

  
那么,便宜点吧?妻子说。

  
我这已经够便宜的了!对方说,这可是当前最流行的蓝猫啊!

  
不要不要!我叫。

  
我要!女儿叫。

  
还给人家!

  
女儿却闪到一边。我去夺,她拔腿就逃。我不要!她嚷。我叫不住她。我追她,她把皮卡丘死死搂在攥在怀里,就要哭。我又瞧见了店家得意的眼神。他很清楚我们是非给孩子买不可的,因为我们要掩饰生活的空虚。我们自己很心虚。你们瞧孩子真是喜欢哪!孩子高兴能值多少钱哪!想想看你们一切还不都为了孩子做?是不是?还反问我。简直是讹诈!

  
算了,孩子喜欢嘛!妻子也对我。

  
不能买!我叫。又去追女儿。女儿又大逃。我要!她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了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小区里的,小区外的。他们都在看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我完全应该应付了事的。我还是我的事,还有更重要的事。我包包里还藏着东西呐。但现在我好像不是在躲藏,而是在自我暴露。我根本不想快快结束,溜走。我看先生您也不再乎这一点钱嘛!那商人又说,我看您也是个大老板,成功人士......

  
我不是老板!我应。

  
老板说笑了,不是老板能住这样高级的房子?

  
我没住这里房子。

  
他笑了。他笑得让你发毛。对,我有钱。我有钱被敲诈,有钱被这里盘剥那里盘剥,我必须用钱去贿赂,去当孙子,去当冤大头,去麻醉自己,我他妈的有钱又怎么样!买一个吧!妻子说。

  
不要纵容她!我吼,就是把钱仍到海里,也不能买!我知道自己有多失态。大家都在劝我。你们知道什么!还是管管你们自己的生活吧!你们的家!家家都是地狱!一个人挤在最前面,我一伸手搡开他,几乎把他搡倒。你这人今天怎么了?妻子叫了起来。你到底怎么了!从上个周末起。你要是讨厌我们母女就直说!

  
她说。我知道,她一直是记在心里的。其实她一直都在厌倦我,就像我一直在厌倦她一样。我笑了。

  
爸爸不爱我们了!孩子突然说。

  
我一愣。

  
我知道爸爸不爱我们了!

  
说什么呀,妻子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又慌忙制止小孩,一边瞥着我。她又心虚了。夫妻就处在这种状态中。可孩子仍然说:我知道爸爸爱谁了!

  
小孩懂什么......妻子脸白了。

  
爸爸去爱别人了!

  
闭嘴!妻子喝。

  
就是就是!爸爸去爱别人了!

  
我猛地给她一个巴掌。

  
孩子哇地嚎啕大哭起来。

  
妻子护住孩子。你跟孩子认什么真嘛!

  
我又是一巴掌。血从孩子鼻孔流了出来。好像一切无可挽回,妻子再不顾忌,她又变得猖狂起来。你怎么这样对待孩子!孩子懂什么?你也下得了手?你,你做什么父亲,做什么丈夫哟......

  
做什么丈夫?人家还嫖呢!人家还包二奶呢!哼,我已经做够好的了!已经做够了!

  
6

  
我不知道女儿怎么发现我的秘密的。她才三岁。也许我什么地方被她看破了。很可能是妻子。我的行踪早被她尽收眼底。也许是在某一次出门以后,也许是在某一次我的说话中(也许是在某次我提起楼上女人的时候),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她悄然凝视过我。想到自己早已被人悄然凝视,而且就在身边,而且我还完全不知道,我不寒而栗。

  
那个房间,好像是为我准备的。它空荡荡的。它那样空着简直不可思议。我们这小区是全市最热销的商品房,当初一开盘就被抢购一空,怎么可能还留着空房?也许那房子是个圈套,是人家专门为我设的圈套。那窗户居然那么容易就被我打开了,我从来就没有碰到任何人。而且它恰恰又在我阳台的正对面。当初我怎么就觉得那窗户后面站着一个人呢?他在窥视我,致使我去探究它,倒成了被人窥视的对象。我怎么就会那么觉得呢?莫不是就因为我疑心,我恐惧,我对自己生活不自信?

  
我想她一定知道了我和老婆争吵的事,楼上的她。我们在道上吵,她一定会听到吵闹声跑出阳台,看下来,看到我了。我很希望她来问,你们怎么了?我想回答她:"性生活不和谐!"我想看她的反应。可是她没有问。我们在电梯见到了,电梯里没有人,她也没有问。我的心空得慌。

  
那天我不敢去那房间。第二天我出门,在街上兜。我没有去公司。哪里都没有去。我哪里都呆不下。我只想着天黑。天黑了又怎么样?我还是要去那房间,去看她。她坐了起来。她怎么坐了起来?

  
我想给水打电话。我想跟他谈谈女人。关于女人。我从来没跟他谈过女人。可是他手机关机。我不知道他又跟哪个"鸡"的厮混了,说不定这时候正在高潮中。我一面想象着那"鸡"的样子,那种情景,一面鄙夷他们。那是行尸走肉。没有刻骨铭心。我在街上兜。白天怎么这么漫长。天黑了,整个城市红彤彤起来。

  
水的手机一直关机。

  
我往回走,悄悄地。我去对面楼。电梯上有几个人瞧了瞧我。我没有退缩。我破釜沉舟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这样做。也许,与其是急着要窥视她的身体,勿宁是要急着证实她的凄苦。这世界上另一个凄苦的命运。她在黑夜里坐了起来。她坐着。她被冷落。她可以随意坐起来。坐不坐起来,她丈夫都不理会她。你坐就坐,你躺就躺。即使坐上一个晚上,那个丈夫也不会问一句。他在做个关于别的女人的梦。

  
黑夜遮住了一个男人的花心。

  
他们不在家。可能他们还在散步。我等着他们。又是漫长的等待。这个漫漫长夜我要等下去,孤独地等下去,和她一起孤独。我站不住,蹲了下去,把下巴顶在窗台上。我的眼睛不敢离开那窗户。他们回来了。我站了起来。他们在讲话。我又蹲了下去。又站起来。他们终于要睡了。他们上了床。她穿睡衣站在床头的样子让我心碎。灯灭了。两个人并排躺着。他们的身体红彤彤。她没有脱睡衣。

  
忽然,他抱住了她。

  
我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居然吻她。

  
他的手同时在她的身体上抚摸了起来。他侧着身。他的动作非常慢,非常轻柔,从上到下,所有的区域都兼顾到了,有板有眼,决无遗漏。完全符合教科书上程序。他可真是调情能手。他渐渐把手伸向妻子下腹。她躺着,闭着眼睛。他尝试地稍稍一动,她抖了一下。然后她好像认可了似地安静下来,眼睛闭着。可是他始终侧着身,没有覆到她身上去。他只是用手动着她。他居然在给她手淫!时光漫长。异常的漫长。终于,她一个颤栗。她迅速抓住他的手,按住,不让它再动。然后,她转身抱住了他,把脸温柔地贴在他的胸脯上,喘着气,那神情充满了幸福。这简直不可能!我真想从这窗户冲出去,飞过去,把她从被欺骗中救出来!

  
可我不能。

  
她坐了起来。她在摸床头柜上的手纸盒(那一定是个精致的手纸盒,精品屋里的)。然后擦,然后又躺下了。

  
阒寂。

  
居然是这样!也许他对她说他不行了,因为病,因为疲劳,因为本来性能力弱。但我不能把你凉在一边,我没有抛弃你,我也满足你。多么合情合理。我为你做。

  
听说在上海有一个老词新用:"为人民服务"。那些婚姻契约中的妻子定期为丈夫服务。这也是他的服务吗?

  
他服务得那么到位。那么久。他侧着身子。他的手不停地动着。他的动作细碎而均匀。她始终没有脱睡衣。有时候我怀疑她是否还醒着,她好像已经睡下去。他是否也要沉沉睡去?他蓦然动了下胳膊。他没有睡。

  
这是漫长的苦工。面对着天大的美女也没有了兴致。像竭力把一块大石头往山顶上推。只要一松懈,就前功尽弃。他乏力了。他换了一边手。他不停地变幻着姿势,像一只忙忙碌碌的狗,疲于奔命,死心蹋地。决不半途而废。不到最后绝不撒手,绝不撒下她。为人民服务。

  
他是不是后悔自己要这样做?让她知道他会这一招?自讨苦吃?

  
我没有走。我没有回去。我像只丧家狗。我呆呆站在窗前。后来我蹲下了,坐下了。窗外,一辆车开远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也许根本没有睡)。蓦然有一种很惨的感觉,好像一夜之间什么都被抢光了。我闻到了早晨的凄凉的气息,我听到了人声,脚步声,我听到了锅盆瓢碗铿锵的声音。她又在厨房忙碌了,得到满足的主妇该会怎样感激,为丈夫奉献呢?

  
不,这成什么事嘛!丈夫自己手淫,然后再为妻子手淫。简直是在污辱她!一个更大的欺骗!

  
我又在电梯见到她。她仍然提着大包小包,一个塑料薄膜袋气打得满满的,一袋装满了葱、蒜和油菜。我从壁镜窥视她。她神态满足,好像刚从丈夫的胸脯上仰起来。她还在满足着呐!假如她知道一切全是假的,她的丈夫是那样,他在应付她,她会不会对自己的这种神情羞愧万分?她一定会震惊,会绝望。她会去自杀。当然我会拉住她。我一定会拉住她。然后她会茫然四顾无依靠。她会悲惨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天!难道我对她有所企图?难道我是抱着这样的企图?从一开始起。我为什么就不怀疑他那样做是她的原因?是她不愿意,才使得他不得不靠自慰来满足?我只怜悯她。

  
她浑然不知。她仿佛还穿着睡衣。我仿佛瞧见她睡衣之下的身体。赤裸裸的,陌生的。我从没看见这么赤裸裸的身体。这赤裸裸的身体的手上还抓着葱、蒜和油菜。

  
买东西?我问,犹豫而果敢。

  
是。她应。塑料薄膜袋里蠕动着一只粗大的河鳗。

  
吃鳗鱼?

  
是。

  
就冷场了。电梯外隐约有打桩声,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你们好像挺重视营养?

  
她笑。生活好起来了嘛。她说。

  
打桩声闷闷的。

  
营养真的有用?

  
有吃总有用吧。

  
漏不中补哟!我说。

  
笑。把东西换一边手。那换过手来的是一把油菜,摇着黄色的花。

  
电梯门开了,一群人进来,嘈杂了起来。

  
我简直恨她!

  
她在杀鳗鱼。那鳗鱼装在一个不锈钢锅里,她用酒醉鳗鱼,一手拿红酒瓶,一手执锅盖,紧张地。酒一倒,立刻盖锅盖。几颗酒星溅到她脸上。她抹了抹。锅盖在震荡。似乎平静了。她仍然不放心,在上面加压了砧板。他们用的是很厚的木砧板,大厨用的那种。她开始整理东西,东西撒了满台面。突然,锅盖一跳,鳗鱼钻了出来。她惊叫。想用手挡,可那鳗鱼已经冲了出来。很快就冲到了地上。她叫喊着,去抓。他从厅上赶了进来。他堵前,她截后。可是它却游向侧面。他们就连忙去抓。它游这边,他们就抓这边,游那边,就到那边。它速度缓慢,简直有点慢条斯理。缓慢而从容,有力。也许正因缓慢才从容,才有力,一副全不在乎毫不畏惧的样子。有时候它还抬了抬头,挑衅地望了望他们。她就又大叫了起来。那勿宁是在玩笑。她笑着,惊叫着,跳着,好像那鳗鱼钻到了她心头,她是因为痒才叫。俄尔又做出极度恐惧的样子,扑向他,抓住他,躲在他后面。她简直像个骚货!

  
有一天,她买了一口砂锅。

  
有一天,她提的东西中隐约有几样中药,其中几样我认出来了:肉苁蓉、五味子、蛇床子、枸子仁。她还是在给他补。

  
一个黄昏,我听到楼上有人叫:王老师!原来她姓王。叫的是女声。她们在房间里叽叽咕咕什么,神神秘秘的。出来时,那女声说了句:王老师,不要洗,记住了,千万不要拿去洗,就这样放进去!

  
那指的是什么?

  
我又爬进那房间。她仍然在厨房。厨台上放着一些中药,还有砂锅。她把一个紫色扁圆的东西放进砂锅里。好像那东西还挺黏乎,放进去后她用水狠狠冲了手。然后放中药,加水。武火煮。然后再文火。她做得非常认真,像在行什么宗教仪式。她始终守在旁边。

  
突然,好像出了什么岔子。她慌忙去端砂锅,手被烫了一下。她又抓了抹布再次伸手过去。砂锅里的东西被倒在了别的器皿内。似乎是砂锅暴裂了。她瞅着它的底。她丢下砂锅就往外跑。我连忙也奔下楼去。我从楼里出来瞧见她的身影闪进一家食杂店。她是去买砂锅。可她马上又退了出来。又进一家,又退出。已经九点了,店纷纷开始打烊。她跑到街上去,拦住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我们门口总是停着许多人力三轮。她要坐车去买砂锅,连夜地。就为了这砂锅。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砂锅。我在药业侵淫这么久,我也老教人用砂锅,其实为什么非用砂锅,勿宁是一个仪式。她的样子简直神经兮兮。我也拦住一辆。跟紧前面那辆!我说。车夫意味深长笑了笑。我知道他笑什么。想什么了!我说,

  
她自杀了,你负得了责!

  
我不知为什么会说她自杀。

  
车夫认真了,紧踩起来,我瞧见他衣服下隆起的背肌,汗淌了下来。也不知走了多远,前面的车终于停下来。她很快冲下来。是一家日杂店,在高高的阶梯的上面,可那门已经关了。她冲上阶梯,在门上拍打了起来。简直不像她从来的样子,她简直像个泼妇。里面终于响起了一个声音,很厌烦的。干什么!

  
给我砂锅!她说。果然是。

  
半夜三更要什么砂锅!

  
我要熬药!她说。

  
门裂开一条缝。一道光射了出来。神经病!里面骂。

  
谢谢,谢谢啊!她说。

  
熬什么药这么急!里面说。

  
补药。她说。

  
补药?里面叫。我以为对方会火起来,不料却问道:什么补药?

  
一种秘方……

  
什么秘方?对方问,感兴趣了。我瞧见了她,也是一个女人,胸前按着一个砂锅,好像在说,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给你!

  
补肾霸。她说得很小声。

  
她居然给他补肾!

  
她搂着砂锅下来时,原来的人力车已经走了。她拦出租车。街上已经没人了,也没什么灯光。她站在黑夜的风中。我想过去,想佯装我们是巧遇,我们同打一辆出租车(可惜我没有开车)。不,我们不打车。我们就站在夜晚的风中。可是她一定非要回去不可。她要给他熬补肾引。那砂锅搂在她怀里,像她的孩子。她没有孩子,她永远不可能有孩子。她搂着的是她的丈夫,不,是搂着她自己的命!

  
这时候怎么就不会有谁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那些流氓、黑社会团伙都到哪去了?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她正在厨房做药。她家的门虚掩着,她丈夫不在家。我冲了进去。我从背后抱住了她。我用胳膊肘把那砂锅砸到地上,砸个稀烂。所有中药都砸个稀烂。她企图抢救,但她被我紧紧控制住,动弹不得。她反抗。你还他妈的什么补肾羹!你知道你丈夫的肾为谁而虚吗?我叫,你知道吗?他在给你做,在你欲仙欲死时脑子里想着别的女人,你还忠于他!你有什么必要忠于他!你这个不争气的女人,你这个麻木的女人,她浑身筛糠似地颤抖起来,张大了嘴,好像喘不过气来。可是我不饶她。我仍说。她全然垮了。她跪在了地上。我骑了上去。她像一匹马。我抄起了她的睡衣。她的睡衣拢到了她的脖子上。她的裸体。那睡衣挂在她脖子上像狗套。我鞭打她。她的头痛苦地扭动着。地上满是药,完全不可收拾。我让她痛,她让我痛!(她的赤裸裸的身体的手上还抓着抹布)......我射了。

  
这是多久以来的第一次?

  
她仍然在给他补。有一天晚上,楼上的脚步声纠缠了起来。突然,她叫道:又身体不好,又不吃!叫我怎么办!

  
有一天,她忽然不见了。

  
 7

  
我们这座城市举世闻名,一是因为它是全国最大的中药集散地,宫廷秘方,祖传单方,黄帝内经,阴阳五行,几乎人人都可以出口成章。一是因为出了个"本拉登"。此"本拉登"非彼"本拉登",是中国有名的黑社会头目,因为杀人如麻,所以有了这称号。我就曾亲眼瞧见他把人家的肝剖出来,说要做药。就在大街上。他的喽罗押着对方。起初还以为只是威胁,那刀在对方胸前比划着,像是在画画。对方哀求着。他还做出专心倾听对方的样子,问着,好像还挺有商量的余地。对方的语调也平稳了下来,好像还感觉到了那刀画在肋骨下被咯得痒痒的,有点想笑。忽然那刀就戳了进去,血就迸了出来。"本拉登"熟练而迅速地闪开。血喷到围观的人的身上,脸上。被杀的人顿时就不动了,脸上还残留着企图笑的表情,好像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渐渐没了血色,那血全流到地上去了,满地是血。那肝还在发热。从开始到结束,不足三分钟。

  
"本拉登"终于在这次"严打"中落网了。

  
枪毙"本拉登"那天,刑场上人山人海。当"本拉登"被拉下刑车,人群轰然暴乱了。人们扑向他,抡着拳头,喊着:一枪毙了他太便宜他了!千刀万剐了他!

  
要不反正就是一个死,谁还怕?有人议论。挖出他的肝,吃了!

  
武警拦不住,朝天开了一枪。可是无人畏惧。武警只得彼此串起了手臂,硬将人群挡在外围。有人向"本拉登"投掷石头。"本拉登"被砸到,猛一回头,目露凶光。大家一愣。一个小孩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宣布:“本拉登”还很活!

  
大家又向前涌......

  
这天水来了。那晚从桑拿房甩手离去,我就没有见过他。想起那晚的事,恍若隔世。他没提那事,仍然炫耀他的风流帐。他又"吃"了许多"鸡"。他用的是"吃",中文真是绝了!行尸走肉!我说。

  
你不行尸走肉,他应,你吃的是不是“'鸡”,是不是“鸡”的“鸡”。你高级!

  
我一愣。我吃了么?我笑。

  
你没吃,你在意淫!

  
我心一个咯噔。爱就是性,性就是想象,不然,就无非也是那样的肉,有什么意思?他又说。

  
胡--扯!

  
世界多么大,想象多么大,任你随心所欲,翻过几道墙都行。可我奉劝你,翻过几道墙都得保住自己家这道墙!

  
我一惊。别听我老婆瞎唠叨。

  
他噗哧笑了。被我猜中了吧?咱们这么久的人了,谁看不清谁的屁股?趁你老婆还没发觉聪明点吧,好好活。活着,偷着,偷着,活着。

  
去去去!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啐道。

  
他笑了。这下是我瞒不着你。他笑得很贼,有一种沆瀣一汽的意味。我很忌讳。有个生意要不要做?他问。

  
什么?我说。

  
肾。他说。

  
补肾药?又是这玩艺儿!是延年护宝还是汇元肾宝?或者是万艾可?我揶揄道。

  
是真的肾。

  
活体肾?

  
是“本拉登”的肾!他说,做了个拉灯的动作,拉登(灯)!

  
我一跳。

  
“本拉登”的肾,准能卖个好价钱!你没看到那天枪毙的时候,还是那么凶,目光如虎。换个人早跟死狗一样了。我笑了。是狗肾还好办,这可是人肾!你开医院?搞脏器移植?你是院长?

  
我说你不明白了吧?水说,得意地,院长算什么鸟?医院又算什么兵器?医院姓什么?姓“公”!进了阿公的程序,再多的钱也是别人的了,拿外面就实打实是自己的。

  
自己的?你想挣就都能挣?我啐,这世上的钱多了海了。我先让你弄台透析仪器。

  
什么呀!他叫了起来,吃啊!

  
吃?我猛地感到恶心。

  
你是怕......

  
滚。我说。

  
放心,保证安全!是上了保险的。有特批!

  
滚!

  
你他妈的怎么了?

  
滚!我从来没有对水这么凶。

  
我简直没料到。我卖了这么多年药。我想象得出用猪脑假冒猴脑,用野菇冒充灵芝,用面粉做药丸,用甲醇兑药酒,甚至喝人尿,吃经血,可从没有想过吃人肾,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身上取出的肾。什么时候推出这药方了?也许也是什么祖传单方宫廷秘方。也许是我这些日子无心经营了,对市场生疏。我只风闻有医院盗取人体器官的,我没料到会从死刑犯身上。

  
我想起那天"本拉登"行刑后,人们哄然追赶那辆丢着尸体的车,车窗严闭。人们成群在后面跑,好像疯了。

  
这世界疯了!

  
我非常想见到她。

  
可是她不见了。我只看见她丈夫在房间里。他仿佛坐立不安,像知道她去哪里了,又好像不知道她去哪里。晚上她也没回来睡。他一个人睡。我想这是他巴不得的,可奇怪的是他总是仍要把她的被子张开,铺成筒状,然后他自己在边上躺下,侧着身体。他在给被子手淫。

  
他仍然出去散步,一个人。下雨仍然撑着伞去,留着她的伞位。有一次下大雨,他仍然还跑下去散步。我被困在家里,乱按电视遥控。我猛地从电视挣脱出来。我走出阳台。我看到了他。电视播音员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发生在我市的全国最大人体肾脏盗窃案侦破工作又有了新进展,又有一个犯罪嫌疑人被拘留,这是因本案被拘留的第三人,在此之前被拘留的是案发医院的一个护士和购买肾脏的一个家庭主妇......

  
(图像)

  
她!虽然那脸部被打了马赛克。

  
她的丈夫在楼下的大雨中散步着,他撑着伞。他半个肩膀被大雨淋透了。

  
忽然有一天,楼上响起了乒乒乓乓声。我跑了上去。一群公安在他们的房间里搜查。一片狼藉。那些药撒了一地。那些人警惕地看了一眼我。我简直挑衅地回应他们。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大胆,有什么必要这么做。他们把我挡在外面。我瞧见那个丈夫愣愣地站在一旁,就在我的面前,这么近。这个人,这个干着那种事的人,这个被我从远处窥视到干那种事的人,现在就这么明明白白这么切近地在我面前。我顿时感到有点不真实。他也看到了我。他看了我一眼又低下了头。他知道我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事。他是不是也知道我知道了他们的一切?他像完全被压扁了。这让我很惬意。想想吧,这就是她所托付的人,这个家伙。假如他无理而野蛮一些,我还能认可她的托付,甚至是,爱,即使是被欺骗的爱。我真想为她哭。都没办法了?那些人走后,我对他说。

  
没有。他说,口气平实。

  
你就那么没用?

  
也许真是我没用吧,他说,实在是........

  
那你就让你老婆永远呆在里面吧!我说。“你老婆”这称呼让我很不舒服。我忽然愤怒起来。她那么为了你,你就让她永远关在里面!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啦!他说,能托到的关系都托了,可是没有用。

  
也许我就有用呢。我说。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一轮。

  
知道那肾怎么来的吗?

  
她没说。他说。"她"明显是指他妻子。他们也没说。他们只说,医院丢了肾脏,是一个护士干的。那护士是我妻子的朋友,多年前的一个学生家长。

  
那个护士?那个很优雅的女人,总是把手揣在衣袋里。

  
她怎么能这样?他急躁起来,"明摆着就会被发现,钱到手还没抓热,就要被发现。简直疯了!总是说,人家有权,咱们没权;有权有权做,没权没权做!她就这么做!我爱人她也疯了。她根本就没告诉我,这是什么?我就觉得味道怪,想吐,可她就是说这很补......

  
荒唐!简直。她怎么也相信这玩艺儿了?

  
我猛地想起那天,那个黄昏。王老师,不要洗,记住了,千万不要拿去洗,就这样放进去......

  
那是“本拉登”的肾!我说,残忍地瞧着他。我希望他呕出来。也许是过于吃惊,他没有呕吐。不可能,简直!他叫。

  
你不知道并不等于别人不知道。我说,尽管我也说不准是否就是"本拉登"的,也许根本就不是。可是我能说得准我能救她。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你知道?他问,声音发瓮。

  
什么?

  
你知道那是谁的肾?

  
“本拉登”的肾!

  
他这才猛地呕吐了起来。那个华侨也混蛋!他叫,要不是他去告。他是专程回来换肾的,都住在医院了!他突然抓住我的手。你帮帮我,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他叫,几乎要跪了下去。他乞怜得像一只狗。这就是他,这个干出那种事的男人!她的丈夫!她一心为他着想的丈夫!她信赖的丈夫!我简直要为她哭。我真想一脚踹开他。我凭什么要帮你?凭什么要帮你!凭什么!

  
8

  
我和水的关系非同寻常。因为他,我才有了今天的事业。严格说,是他救了我。那时我还提着人造革公文包到处钻,像没头的苍蝇。转手化工原料,转手西瓜,什么都干。大学刚毕业,自觉得已经脱胎换骨。我肯跑,肯磨,有文化。可是还是被人耍了。那一次我做了生平最大的生意,搞了一车皮新疆哈密瓜,货到时买方却跑得无影无踪,整车皮哈密眼看就要瓜烂掉了。我跑到那家伙单位(他是停薪留职在外跑业务的),哭着求大家帮我找他,可是没有一个知道他的下落。这时水像救一条落水狗一样地救了我,帮我推销了部分哈密瓜。那一次,他跟我说了一句话:"这世界,生产不如倒卖,倒卖不如造假。醍醐灌顶。我就做上了保健品营销。

  
最初的生意也是他帮跑的。让我卖人肾也是出于这用意?我就是这么无情无义。我看透我自己了。我们就生活在这种情义的网中,我们就是在这种黑网中运作。也许是我现在忌讳了?忌讳自己的过去,后悔自己下了水。我有钱了,富起来了,开起了真正的公司,可是我一直对那一切很忌讳,对自己很憎恶。

  
我找水,他很惊讶。我从来不吃后悔药的。我们都了解对方。你变了,他说,是爱的缘故吧?

  
闭上你的肛门。我说。我故意骂得有创意些。

  
你是变了!他仍说。

  
难道我真的变了?我是否疯了?

  
你可别害我呀!最后他半开玩笑半当真说了一句。

  
不幸说中了。我就是要掌握那罪证。我要用那罪证作为要挟。我什么都不要了。好像我一旦救出她,我就什么都得到了似的。

  
我真的疯了?

  
我终于在拘留所见到了她。她变得更加瘦,瘦得让人觉得自己稍微一点丰腴都是罪过。只有我一个人进去。我让她丈夫在外头等着,谎称只有我能进去。他未必就能相信,但不听我的他又能怎么样?只有我能救她。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要为此承担代价。那些被我要挟的人一定不会放过我。也许将来,不久的将来进来的就是我。谁没有尾巴可揪呢?谁的屁股干净?那审判是必然合理的。那个领我进去的人当然并没想到,只惊讶于我给他的打点不薄,对我分外客气。我让他领我们从另一个通道出来,撇开她丈夫。他有事先走了,我对她说,坐我的车吧!

  
我骗了她。

  
她上了我的车。

  
这是她第一次坐上我的车。我忽然感到陌生,没有实感。我倒着车,

  
她掉头为我看着车后,提醒着,小声地。我第一次听她这么小声说话。我有点局促,有点慌张,像一个贼。她是我的赃物。不,她是我的猎物。我终于可以对她说了。我终于有了这机会。一切我都已经准备好了。我已经等好久了。我不会再犹豫了。即使让她再次受伤,即使是屠戮!她仍在掉头瞅着车后,丝毫没有察觉。我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满足。我承认我生性中有一种对残忍的渴望。许多年前我还是大学生,有一次,我被当作"6·4动乱分子"追赶到一个胡同里,后有追兵,前有堵截,我逃出脱。胡同里无处藏身。我敲门,没有人肯给我开门。我藏在一个门当旁,竭力缩紧自己。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不亮出身去据理力争。我只想到躲。铁蹄从我旁边践踏而过,像万马奔腾。我被压得简直要垮了。我恐惧。我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活着。我只能掐自己的大腿,我感到了痛。我狠狠掐。那痛刻骨铭心。只有痛,我才不再恐惧,我越残忍就越不恐惧,残忍才感觉到自己活着。我要死啦!我活着......

  
(那以后我就喜欢掐人。恋爱时,我掐女友。往死里掐。当年作为我女友的妻子就总是被我掐得哇哇叫。后来就掐女儿。)我一踩油门,车轰然飞奔起来。她猛地抓紧了椅座。

  
你害怕?

  
她笑了笑,摇头。

  
你丈夫从没这样开过?

  
她摇头。一脸无知。有时也真恨她那么无知。她一点也不知道。有点热。已经是中午了。就要到了夏天。毯子要盖不住了。

  
看来人肾也没有用。我说,还是肾亏。

  
她脸猛地通红了。她慌忙把脸转向窗外。几只海鸥飞上车顶。已经上了海滨大桥了。这座桥是我们这城市现代化的标志,其大,其长,据说在世界悬索桥中也排名前列。如今钢索上还留着一块通车时缠上的红标语,"跨向世界"几个字还依稀可见。她好像瞧着那几个字,很认真地瞧着,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

  
知道你丈夫为什么肾亏吗?我说。

  
她忽然抓住车门。停一下,她叫,又掩饰地说明:我东西忘了!

  
忘了?

  
忘了。

  
忘哪里?

  
里面。

  
她说。我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忘在里面。天方夜谭!蓦然,我感觉到了什么,好像在黑暗的底层开了一个口,那个光。难道她是在寻找借口?难道她是在逃避?难道她已经知道了?难道她早已知道?这,这简直太可怕了。她是知道了他丈夫的事了。她是在知道的情况下还跟他的。不,不可能!根本不合常理!哪个女人能这样?而且像她这样的女人。不可能!可是我很慌张。我说,算了,不要了!

  
我有要紧的东西在里面。她说。

  
什么要紧的东西!你最要紧的丈夫都那样了!我说。

  
让我下车!她叫。

  
难道她真的知道?下去有什么用!我说。

  
我东西忘了!她仍说。

  
你知道不知道你丈夫是什么样的人!他背着你在干什么!

  
我要下车!她仍叫。

  
你知道不知道!我叫。不顾一切全倒了出来,好像不说就没机会了。你知道不知道他背着你干什么?每天早晨,当你在外面忙碌的时候,给他做早饭的时候,他,他,他在自己,手淫!对着她说出这词多么困难,同时又多么的快意。

  
我要下车!

  
她开始抠开门板手。我抓住她。我抓她,摇她,我搂她,狠狠地。你知道不知道!可是她仍在挣扎,拼命地挣扎。她挣扎得像泥鳅。我抓不住。你知道不知道?我看到了!我全看到了!你还跟她,你居然还跟她........我几乎把握着方向盘的手也撒掉了。一辆大卡车突然从左側窜向右側。凶狠嚎叫。它的身子歪歪的,载满了沙土。没有车牌。"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几分钟后我一个人回到了家。女儿在午睡,妻子在卫生间洗澡,卫生间里水声在响。家里很静。妻子出来了,裹着浴巾,站在午后的光线里。从今往后我要习惯这个形象,包括哗啦脱光衣服换睡衣的样子。

  
饭吃了?

  
没有。

  
我去给你做。

  
我开电视。仍是一台一台乱按。等着。好险!好在已经过去。就是将来要被报复,他们也只能追究别的,售假,超范围经营,偷漏税,即使是假药致人死命,也是为了多挣钱,为了这个家,为了过上更好的日子。那一切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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