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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旅游客》连载一

陈希我 (发表日期:2006-06-02 23:55:06 阅读人次:1981 回复数:0)

  

  
1

  
她来电话:我想你!我披上外衣就往外跑。总是这样,她一召唤,我就马上跑去,疯了似的,不顾一切。我们离得很远,她在这城市的东边,我在西边,我需要横穿整个城市。叫出租车。我催促司机快,快!有一次,一个司机问,你不会去接危重病人吧?那该叫120,我可不愿半路搁在我车上。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忌讳。我说不是去接病人,而是我本身就是病人。他在前视镜盯了盯我:你?什么病?我笑了,戳了戳自己的心脏:这里病。

  
终于到了她家。她已经等在门口了。抿着嘴,盈盈望着我。她向我伸出手,手指搭着手指,把我缓缓牵进屋里。一步一退,一退一顿,像个仪式。夜深沉,恍若梦中。

  
她叫娜拉。她总是在半夜想见我。她说,我想死你了!我说,你现在才想啊?我可是一整天都在想呢。她说你当然有脑子想了,你是体力劳动者。

  
她称我是体力劳动者,因为我是电脑工程师。工程师应该是脑力劳动者啊,她说不,只是技术活,只要掌握了技术,身体去做就行了,而她自己才是真正的脑力劳动者,她是作家。

  
反正她要怎么说就怎么是,她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她要你来,你就得来,不来就是不理她了。可还没说几句话,她忽然又叫:哎呀,时间不早了,我要开始写作了!也就是说,你得走了。风尘仆仆横穿一个城市,乘了这么久的车,就呆这么一会儿?

  
谁叫你这么久才来!她说。

  
还久啊?出租车都成了救护车了。

  
我不管。我想见你时你就要立刻出现。她说。

  
那我就住这了。我就说。

  
她捶我:流氓!

  
我知道她会这么说。她是绝对不允许的。但是我真的渴望跟她长时间呆在一起,什么都不做,她不写作,我也不需要上班,我们呆一起,要多久就多久。那只有去旅游度假。可是时间呢?我有年假,她却没有。她写作。她总是很忙,没完没了的忙,跟工厂开动了机器一样,有时我觉得像是吸鸦片。第一次见到她,是她的电脑故障了,人家向她介绍了我。她叫:我要马上修好!迫不及待。倒好像她是指挥官。可她的硬盘根本读不出来,机械损伤,也就是说,硬盘里的数据要全部报废了。那怎么行?她叫,好像丢了性命。这里有我的全部心血啊!三十万字,你快帮我!我说,好吧,我试试,你先放这吧。其实我也喜欢文学,我很知道那硬盘里东西的重要性。不行!她却说,要马上,马上!你马上就给我救出来!简直像催命鬼。我索性说,还得试试看能不能救出来呢,这是世界技术难题!她愣了。求求你,你一定能够救出来!一定能够救出来……她嗫嚅,勿宁是在祈祷。

  
后来她说她是抱着很低的希望了。但是我却成功了。置于死地而后生。她竟激动地抱住了我。我们很快相爱了。

  
她也渴望有个闲下来的时候。找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说,谁也不认识我们,甚至,荒无人烟!好啊!我说。我也很喜欢。当然这喜欢里也隐含着企图:两个人,既然一起出去了,就可能发生一些事情了,比如住在一起。

  
她终于可以让自己一个星期不写了。不容易,找个不写作的理由,我不知道她需要多大的自制力。我就也去调了年假。去哪里?网上找,电话打,去旅行社问。其实我并不关心去哪里,只要跟她一起出去,去哪里都一样。她是我的旅游胜地,唯一的风景。

  
有个方案挺不错:九寨沟情侣度假套餐:

  
最纯最美九寨沟,最真最爱情侣行,配送九寨沟游览全攻略,避开旅行团,私人空间尽情享受,携手与爱人共享真爱时光……

  
什么情侣度假!她却说。

  
噢,我忘了,她忌讳这词。她一直不肯承认我们是情人,因为她有丈夫。她丈夫在北京做生意。明白地说,我们是婚外情。只是平时因为他丈夫不在,我常会忽略了这个现实。但是她似乎并没忘记。她很敏感。她说我们只是很好很好的好朋友。怎么个好法?非常好,非常好,非常非常好……再怎么好也表达不了我们的亲密。好到想咬你!她说,就在我下巴上咬了一下。

  
娜拉喜欢咬我,但是从不肯吻。也许是咬不关乎爱,甚至还能表示恨?有时候我觉得她简直是自欺欺人。比如她不让我碰她。请把你的爪子拿开!她总是说。或者叫:怎么老爱动手动脚?咸猪手!我说我爱她。她说,这不是爱,是需要。

  
有区别吗?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她说,男人可以有性无爱,女人可以有爱无性。

  
你说什么?我叫,有爱无性?这么说,你有爱,你是爱我喽?

  
她被我抢了白,猛地脸胀得通红。谁爱你了?谁爱你了?想得美!不理你了!

  
她真的生气了,好几天不理我。我常常自作自受。现在也是,提什么“情侣”,她本来就如惊弓之鸟,这下被惊飞了。一起去旅游,会让问题变得具体了。

  
2

  
我没想到这么严重。我只知道我爱她,她实际上也爱我,爱就是最大的理由。当然可能也因我没有结婚吧,我没有转身面对自己配偶的时候。她有,何况她又是女的?

  
女人跨过这道坎,比男人难得多。

  
我所以不结婚,是因为害怕被埋进那个坟墓。瞧着结了婚的男人那种阉猪样,我的小腹部总会被剪了似的生疼。老婆盯旁边,孩子缠脚边,老婆叫:他爸,你看,又不听话啦!指的是孩子。孩子正被母亲栓在胸前,控制着。孩子挣扎,去掀母亲下巴,母亲避着,仰着脖子,像一头引颃的母猪。吓!孩子他爸就冲过去,凶着脸,背心短裤,短裤裤腿被震得一抖一抖的,他已发福,手臂肌肉已松弛,拿着小竹批。把手拿出来,他叫,打!

  
猥琐得可以,太可怕。我还看见一个在随带的皮包里恶狠狠掏了半天,掏出一支圆珠笔,用食指和拇指夹着打孩子。孩子哇地大哭了起来。他还骂:操你妈的!操你妈的!

  
这是我在旅行社营业厅看到的。大家都笑了。你还不就是操他妈嘛!要不他怎么生出来?可是那父亲没有笑,恨恨地。好像他不是来办旅游手续,而是来泄愤似的。也许他老婆不让他晚上出去,要他呆在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看她。她有什么好看的嘛!现在好容易要出去旅游了,却还要拖着她。倒不如不去。可是不去又不行。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想跟她去?又会被责问。我庆幸自己能够跟爱的人一同去旅游。我去找娜拉,向她赔罪。我说我还可以去找别的方案,普通的方案。她说不去了。

  
去吧,我说,去开开心。

  
跟你去不会开心的。她说,不跟你一起去。

  
怎么了?

  
不安全。她说。

  
我笑了。我知道她指什么。我说,安全的,你别怕,我保证不会动你的。

  
我怕我会动你。她居然说。

  
她说着还做出虎视眈眈的样子。我很吃惊她居然这么说,难道她真的是这样?

  
她旋即笑了。

  
算了,去北京了。她说。

  
北京?北京不是他丈夫的地盘吗?

  
是呀,她说,我要去探亲。

  
怎么忽然变探亲了?我知道她跟她丈夫感情不好。有什么好探亲的?我说。

  
他是我老公啊,她说。

  
她居然这么强调。她一直是不愿意在我面前提她老公的。我愣了。你这是怎么了?我问。

  
什么怎么了?

  
不是说好我们一起去的吗?

  
不行!我不能跟你去!她说,口气忽然变得很坚决。好像她是在说话中让自己思路清晰,意见坚决起来的。

  
我要是跟你去了,就等于跟你私奔了!她居然说。都什么年代了!难道她是这么老套的女人?我急了。你是不喜欢我,我知道。

  
我不敢说“爱”,她忌讳这个字。可怜的咬文嚼字的作家哪!

  
不是。她说。

  
是!

  
不是。

  
是!我说,你不爱我了!

  
我终于还是说出了“爱”。我想尖锐地扎她。

  
果然她跳了起来。好像被泼了脏水似的。你说什么呀!她叫。

  
你不爱我!你根本不爱我!我更叫。

  
你小声点!她惊慌地瞥了瞥邻屋。邻屋躺着她大姥姥。娜拉的姥姥和母亲都去世了,大姥姥却还活着。大姥姥已经一百多岁了,活成千年老龟。白天请一个保姆照顾着,晚上保姆回家了,老人家就睡觉。我以往都是晚上去,所以她一直没发觉我。其实白天她大部分时间也在睡觉。她的眼睛瞎了,身体也瘫了,东西也吃得很少,只有耳朵还灵着。

  
大姥姥屋里发出个声响,是喉咙里的痰。是海茂回来了吗?她问。

  
海茂,是她的丈夫。是我,我回答。

  
娜拉紧张地拉了我一下。你说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说。也许只想恶作剧,她一直不承认我们的关系。也因为刚好保姆出去买东西了吧,我只是面对着这老人,她太老了,像神灵,面对她,我有一种幽深触到心底的感觉。

  
哦,真的是海茂啊!大姥姥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我仍然说。我感觉到娜拉又把我的手拽了一下。她脸已经胀得紫红。你瞎胡闹什么呀!她说。

  
过来我看看。大姥姥忽然说。

  
我愣了。这我没料到。她脸色煞白。大姥姥,现在没空的,他刚回来,有点事……她支吾。她看了一眼我,好像不甘愿被我沾了便宜似的,一瞪眼,扭过脸去。

  
怎么过来一下就没时间了?大姥姥仍坚持说。

  
没辙了。其实去一下倒没什么,大姥姥眼睛已经看不见。只是她的耳朵并不聋,还很灵,怎么就会判断错呢?

  
3

  
大姥姥躺在床上。我第一次看见她,但是我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一个人老了,特别是一个女人老了,她长得什么样已经不重要了,性别也已模糊。我们只知道她是个老人。

  
她居然出生在十九世纪。曾听娜拉说,她原来也很青春美貌的。我竭力想象她原来的长相,一袭旗袍?甚至还很优雅?但是不管你什么样,你只要有了丈夫了,你就会被撩起旗袍,摁着操。你必须顺从、迁就,因为他是你的丈夫。只要那个叫丈夫的男人要,你就得给,不管你喜欢与否,生病与否。除了来例假,才因为他们忌讳经血不吉利,才放了你。我怀疑这禁忌原来是女人们吓唬男人、保护自己的阴谋。弱者女人用阴谋保护自己。

  
大姥姥很早就死了丈夫了。她嫁的是个鸦片鬼。鸦片鬼把她当工具用了几年,又撒手下了她,死了。她没再嫁。现在她摸着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是一双长久没有被滋润的手,冷而糙,像蛇皮。莫不是因此才判断不出来我是谁?她把我整个手臂摸个遍,居然认可了,抓在我手腕上,问:现在回来了?

  
嗯。我回答。

  
不走了?她问。

  
嗯。

  
可别走了,夫妻在一起,才是夫妻嘛!老人家居然说。

  
我们都愣了。我没料到老人家会这么说。我甚至怀疑她是故意的。难道她没有摸过娜拉丈夫的手?莫不是我半夜溜来,早被她洞察?她那闭着的眼皮很透明,神秘莫测。

  
远水不止近渴,画饼不能充饥!她又说。

  
说得让我心里发毛。我怀疑,她那眼睛不仅能看见,而且能穿透一切。

  
娜拉害怕了,慌忙支个理由想逃出去。别这么急!大姥姥说,来,把你的手也拿来。

  
娜拉不敢。

  
来!老人家固执地叫。

  
娜拉仍然没有伸出手。那手缩着,好像躲避着测谎器。

  
老人家急了:你还认不认我这大姥姥!

  
娜拉这才递过手去。大姥姥抓住了,也摸着,突然把这手压在我的手上。她慌忙躲闪。在平时她还可以不当一回事地让我碰她一下,但是现在却是被抓着确认,她害怕了。我明显感觉她的手在发抖。我倒忽然生出一丝得意。

  
你们好好过。大姥姥说。

  
好!我应。

  
她恨恨瞪我。

  
我猛然握住了她的手。我瞧见她简直惊愕了。我赖皮地笑了。她的手在被我抓着,像惊悸的小白鼠。她怒不可遏甩掉我的手,走了。也不管她大姥姥在大声唤她。大姥姥紧紧地咳嗽了起来。她却也不回头。我连忙把大姥姥扶起来,拍她的背。老人家终于平息下来了。你要好好待娜拉!她说。

  
我点头,心里猛地有一种咬破酒心糖的感觉。

  
我跑出去找她。她并没有走远,就在门外。你充当什么孝子贤孙?她说。

  
我一愣。关你什么事?她又说,这是我们家的事!

  
我的心猛地一沉。哦,是,是她家的事。她从来没有这么对我说话。以前她有事,就叫我,好像已经理所当然了,从来没有说是她家的还是我家的。现在我猛地被她一脚踢出了门外。你家?你有家?我叫。

  
这就是我的家!她应。

  
你一个人的家吗?我反问,你的家,你家人呢?

  
在那边。她指大姥姥。

  
还有呢?我故意追问。

  
还有我丈夫,她果然说了,他在北京!他去北京谋生去了!我留守看家,不行吗?

  
她显出很温馨的样子。我就讨厌她这种矫饰。是不是写文章就需要这种矫饰?读小学时老师总叫我们用华丽的词藻。她甩甩头发,冷冷地瞥着我,好像我只是站在她家门口,她挡着家门,手把着门扇,就要关门。是的,我只是一个外人。我感觉顷刻间一切都失去了。还不就那个小本子?我说。

  
是的!她干脆说,这是合法!

  
合法?我叫,合法占有?

  
是的!她叫。

  
那么合法强奸呢?

  
也是!她叫,简直不讲道理。她不像个作家,倒像个愚昧的村妇。她一扭头就钻进自己的房间,她的书房兼卧室。他几乎不在家,那只是她一个人的窝。

  
4

  
她的卧室有一张奇大无比的双人床。是她自己设计的。只有她一个人睡,她为什么要设计这么大的床?难道是为了给他留个牌位?

  
她曾说她一个人睡,从来没有睡暖和过,到早晨脚还是冰的。女人需要男人的热量。她一个人如何熬得过那漫漫长夜?莫不是因此她才要半夜写作?有一次我问她性怎么解决,她说,不去想它呗。掠了掠头发,一脸轻松。太可怕了!不去想就不存在了吗?也许是吧,阴道本就是闭合无缝的。没有空虚,不必探究。太可怕了。我们生活中有多少不能探究的问题?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建立在麻痹之下的,我们的身体本来就有一种阿片样物质,那是与生俱来的体内毒品,要是没有它,我们一刻也不得安宁,我们会感觉到血液每时每刻在身体里奔走,神经像闪电一样布满全身。有了它,我们就觉得我们平平静静地活着是理所当然的了。

  
他几乎不回来,回来也只有住一天两天。过年也这样。有一年大年初三,她打手机给我,我问她在哪,她说在街头哭。我很吃惊。她说他已经走了。后来我们约去酒吧喝酒。仔细想想,我们就是在那时候开始相爱的。两颗孤独的心,不用其他理由了。取暖,她喜欢这么说。

  
现在她坐在床上。我第一次瞧见她坐在床上。坐在床上的她显得像那么回事,一个贤妻,不,是旧式婚礼上盖着红盖头端坐在床上的新娘子,等待着合法的强奸。

  
她显得很焦躁。又很无奈。她说,好了,你走吧!我求求你。她向我作着揖。我感到心痛。她从来没有这么低姿态地求我,我看出了她内心的惶惑。你走吧,她又说,我要休息了!

  
她说得急煞煞的,急煞煞要纳入她的规范:她已经是人妻了。

  
一个女人成了人妻,她该变成什么样呢?我曾经寻思那些人妻,她们是不是昨晚刚被自己的丈夫奸污过?她们常会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数落自己的丈夫,是不是也包括被奸污的幽怨?但是她们还得继续扮演家庭主妇的角色,挪着因下身不适而有点蹒跚的步子,操持家务,相夫教子。我曾经听见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就是做那事啦,那半路死的!中指一戳。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这么说时并没有羞涩,因为对方也是被同样对待的人,这很正常。只要是人妻,那裤子里面都有着屡屡被虐的伤口。她也不愤怒,只是无奈,甚至好像只是怨恨她丈夫别的事,比如好吃懒做啦,不顾家啦,老把烟灰抖到被头上啦。

  
我曾为满街有主的女人感到惋惜,她们长久被占有了,只能属于自己的丈夫了。难道她们不憾然?一个人一生只能和一个人做爱,是多么的可悲。因为你不是我的丈夫,所以无论如何不在我考虑之列;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我就无条件地给你,不管我喜欢不喜欢。当然你要问她们,她们也可以回答你,她们确实不喜欢跟别的男人做,因为她们的潜意识已经被规戒了,她们已自己切断了通往真实的路。

  
这里面要是有爱还好些,但是你有爱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爱?她辩。

  
她居然这么说。那么你也爱我吗?我反问。

  
我没爱你。她说。我知道她会这么说。她应该庆幸她从来没有承认对我的是爱。不管我多么爱她,也不会得到她的爱;不管她丈夫多么不爱她,她也仍然把爱给他,要去他那里。

  
那么好,我说,那么我问你,他要是爱你,为什么他不跟你做爱?

  
我这么揭她,简直恶毒。我知道。我瞧见她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但是我无可选择,只有这样才能遏制她。那是她曾经跟我说过的,她丈夫即使回来了也不跟她做。丈夫不跟妻子做爱,那妻子的身体只能荒废掉,发霉,烂掉,生锈。

  
你怎么知道是他不做?她说,是我不肯,还不行吗?

  
她说“还不行吗”,明显是一种狡黠,使她的话也可以被解释为一种假设。可是她还是感到虚弱,又再进一步,叫:是我怕疼,还不行吗?

  
要是妻子不让做,那么丈夫也只能熬着,因为你有了妻子,你就不能再找别的女人做,你就只能不做。

  
那么好,我说,那么他呢?你不让他做,你爱他吗?

  
爱,又怎样?他也不愿意做,还不行吗?她说,他爱我,疼我,还不行吗?又是“还不行吗”!这是一种反问,她的谎言在她的这一下下反问中变成了事实。你们男人以为有洞就可以往里戳,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样的尺寸,你们以为女人的阴道是灶膛吗?什么样的木柴都可以塞进去……

  
我吃惊。她怎么这么说?说得这么粗野?也许她也觉得了,她又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管得着吗?

  
他们两个人?是的,是他们两个人。何况他们是合法的夫妻?这世界上无论谁跟谁,都可以凑成两个人,你不能说他们不是两个人。即使她曾经跟你是两个人,也可以把你排斥出去跟另一个人成为两个人。

  
我真的要休息了,她又说,你走吧。

  
你走吧,你走吧!你快出去!她忽然大声叫,出去!好像恨不得把我扫地出门。她的家里不能出现我。我是魔鬼。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她推出门去。我已经被关在门外了,她仍然在嚎叫着:你出去!快出去!那嚎叫,勿宁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听见她的大姥姥在叫:你们怎么又吵架!

  
可见她丈夫回来时,他们总是吵架。

  
老人剧烈咳嗽,咳得憋过去似的。我想提醒她去看看老人,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称呼老人家。她是我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我什么都不是。

  
5

  
这个楼道,我非常熟悉,多少次半夜三更进出,没有灯光,我都不会摸错,不会踩空楼梯,但是它跟我没关系。她把我撤销了。

  
我后悔我们为什么要想去旅游。假如没这劳什子念头,我们还能浑浑噩噩混着。虽然很多时候她让我很无奈,一种不到位感,包括她一直不肯跟我有肉体关系。到了肉体融合才能最到位。我曾经这么跟她说。

  
那是你们男人的想法。她说。

  
难道你们就真不需要?难道你是性冷淡?

  
她说性不是太重要,归宿感更重要,如果能给她归宿,她可以不要性,这本来就不是很强烈的东西。所以很多女人会那么安心地做贤妻良母,而不觉得自己性上有什么欠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可怕。她说。

  
男人生性野狗,女人则是家猫。也许吧。可她难道就真不想吗?她为什么喜欢咬我?不让吻,可是有一次她让我吻她的额。半夜我要走了,她躺到床上去,让我吻她的额头,说晚安,晚安!我说。她眯地一笑,嗯,点头,像乖孩子。BYE!她说。然后我关了灯,离去。听着你清脆的关门声,有一种家的感觉,真好!过后她说。

  
家的感觉?作家的说法就是特别。那是她刻意设计的梦幻场景。

  
现在她不理我了。她家的门紧闭。我敲门,她不开。我找到一个能看到她卧室兼书房的角度。她在写作。她一直这么写着。她不会写昏过去?曾经我问她,她说,昏倒不是问题,应该是“疯”,写疯过去。

  
写作是一种残酷的审视,文字是逼人的,没有思索清楚的东西是形不成文字的。她说,就像你的数码程序,错一个码都不行。是吧,怪不得很多作家诗人是疯子。那么她怎么就不会想到自己生活的可悲?怎么不疯?

  
我打电话给她。她接了。可是又挂了,把话筒放一旁。我又打她手机,她看了来电显示,掐了,从此关机。

  
我去敲门。不开。门上有猫眼。她把自己跟外界隔绝了,难道她就不需要人家?我忽然希望她出个什么事。我这么想真是对不起她。

  
她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写着,写着,我不得不佩服女人的忍耐,男人痛苦了要去喝酒,去撒野,女人却能平平静静,一点事没有似的。我怀疑那不是女人善于忍耐,而是善于遮蔽。不去想它呗!她不是说吗?

  
夜深了,她仍坐在那里写着。仍不接我的电话。那门也仍关得死死的。更糟糕的是,我的假期一天天临近了,如果不预定旅程,她即使同意去,我们也去不成了。

  
一天,那门打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被她迎了进去。待我跑过去,那门又关了。

  
好像她大姥姥生病了。什么病?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这可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医生在给她大姥姥检查着什么,她在忙里忙外,我发现,他们家多了一个人,一个男人。

  
白大褂走了,我又打电话给她。通了,也许她以为是医生。我问:大姥姥病了?

  
她说,是。

  
什么病?

  
老年病。她说。她的语气很冷静,好像接线员。就这样吧,她说。就挂了。

  
不容我多说一句。我又打给她,她说,你别再打了,他回来了。

  
哦,那男人就是她丈夫。衣冠楚楚,很商务。大姥姥病了,她当然要把他召回来。我第一次看见她丈夫。我们交往这么久,她从来没有把他的照片给我看。有时候我会寻思: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既是老板,可能有点脑满肠肥吧?果然是。我还猜想他没心肝,资本家嘛,唯利是图。但是我错了。他不仅回来了,而且还给她带了一台最新款式的手机。她后来告诉了我。他从不拒绝她的物质要求,要多少给多少,很大方。这其实也很好理解,稳住后方嘛,何况他又那么有钱。说不定他给别的女人更干脆呢,还说不定,他是为了补偿。

  
匆忙回来,还记着给她买最新款式手机,这工夫可真练足了。她很满足,把手机挂在胸口上,一磕一磕她的胸脯。她就这样带着她丈夫出来了。

  
他们上了出租车,我跟着他们。出租车停了下来。他出来了,大模大样地就走掉了,看得出来他是坐惯了有司机开的小车的。她连忙出来去追他。她把手插进他的臂弯,可是很快就脱出来了,他走得太自我。她只得抢前几步,又去勾他。

  
她在他的边上,显得小鸟依人。她做出很幸福的样子。女人需要这种幸福感,归的感觉,她要让人家看到她有丈夫。可是她其实走得跌跌撞撞。她拽着他,她像他的累赘。

  
她拉他逛百货。我也陪她逛过百货,买东西。只是她不可能这么挂着我的胳膊。但是服务员还是把我们当做一对了。她喜欢逛花团锦簇的床上用品柜,特别温馨,特别有家的感觉。想象着把这一切装点到自己家里,该多么好!但她说话经常会穿帮,一不小心就说“我家的”,而不是“我们家的”。她始终没有说“我们家的”。

  
现在她也带他去逛床上用品柜。她一定很顺溜说着“我们家的”吧?她不停地跟他说着什么,他听着,没有表情。后来她把胸口上的手机托起来,好像把话题引到了那他买的新手机上,他才笑了一下,但也是笑得懒洋洋的,含义模棱。

  
她难道就不觉得无趣?

  
他们回家时,她又拿手去牵他的手。这可是个好办法,因为手臂的伸缩性,他的手就没那么容易脱掉了,而且又被她搭着钩。她的手指搭着他的手指,还摇荡了起来,像一对甜甜蜜蜜的小情侣。牵手,牵手。但是只要你细心看,这摇晃的动力完全只在她这边,他只是随着她动。她的幅度大,他的幅度小,甚至只是一种小摆动。有一次脱钩了,他的手立刻就垂了下去。她连忙又去寻找他的手,抓,抓,抓,终于又抓到了,又荡啊荡。

  
她为什么偏要这么做呢?那勿宁是在表演,表演爱。她当然不知道我在看,她至少是表演给自己看。也许她想以此告诫自己:我是有丈夫的女人了。甚至她所以把他召回来,主要也是因为这。大姥姥的病似乎还没有到了非要把他召回来的地步。

  
他们走进了他们的家,门关了。拉上窗帘,关灯。我蓦然一个揪心。他们接着要干什么了?谁都知道要干什么了。他回来了,她是他的妻子,她理所当然要接受他。强奸?当然也未必是。我想象他上了床,她也上了床,然后他开始动她。她被动时是什么样?她感觉这是应该了?符合道德了?但是跟没有感情的人做爱,道德吗?

  
她配合他。有酥麻的感觉吗?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这个给她幸福的男人就是合法者,归了,归了……她欣慰地闭上了眼睛。我不能想了。现在已经做到什么程序了?他已经进入她了吧?我简直要冲进去。

  
可是我能进去吗?我是什么人?我只能站在她家外面,这黑暗中,我只是个隐身人,只能在她丈夫在的时候遁形,我只是个梁上君子……

  
突然,唰!那窗帘拉开了。我大吃一惊,慌忙缩到更黑暗中。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口。从身材看,不可能是她。那是她的丈夫。衣裳平整,动作慵懒,他在窗口抽烟。我忽然哑然失笑了,唉——他们怎么可能做呢?他们是老夫老妻了,会有什么兴趣?而她,对他没感情,又怎么可能有快感呢?

  
6

  
她把他召回来是个失策。反而把自己的路堵死了。

  
他要走了。她对他说:我要去北京。

  
他说:去北京干什么啊?

  
看你啊,她说。

  
不是刚看的吗?他回答。

  
她无言了。为什么不能再看?人家想你嘛!她想说。但是她说得出来吗?再说,说出来了再得到,有意思吗?

  
你也得让我有个探亲的地方,也得让人家觉得我有丈夫!最后她说,怨恨地。

  
他怎么说?我问她。

  
他说他很忙,她回答。她不再说话了。他走后她又打电话给我。我知道她是郁闷了。

  
男人总是说忙,忙是推脱的最好借口。我说。

  
也许他真的忙呢,她说,一个公司,事情当然会很多。

  
我真恨她又回到为他辩护上来。那只是她自己不愿意承认,她自己在骗自己。得了吧!我说,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她问,很慌张地。好像害怕什么被我发现了似的。

  
我忽然生出一丝残忍:你去了人家怎么方便嘛!

  
你什么意思嘛!她说。

  
就是这个意思,我说,人家在北京有人了,你去,不是妨碍人家吗?

  
你胡说什么呀!她叫道,你这个人嘴里就没有好话,真恶毒!

  
不是我恶毒,是现实残酷!我说。

  
什么现实?她反问,你看见了?

  
我确实没看见。

  
没看见的东西你怎么知道了?胡说八道!她大声反驳道,仿佛是要用这声音赶走我这诅咒。

  
你怎么就肯定我是乱说?我也说。虽然我没有证据证明她丈夫在北京就是有女人了,我并没有错,有几个老板、富人不包二奶的?这世界上有不好色的男人吗?普遍原理。

  
你怎么知道他就有?她说。

  
你怎么知道就没有?你怎么知道他就对你还有感觉?

  
她不说话。

  
我再告诉你个基本原理吧。我说,男人就好像火力发电厂,它需要刺激源,可是单个的刺激源会使敏感度下降,输出电阻过大,直到疲劳了。这时候就需要新的能源,也就是新的刺激源,像太阳能呀,核能呀这样新鲜东西……

  
唉呀你别跟我摆谱啦,我是科学盲,从中学起,理科就不及格!她叫,我没时间跟你胡搅蛮缠,你别再烦我了!我忙死啦,累死啦!

  
她又说累。忙?她也忙!是不是她和他丈夫两个都忙,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她有什么忙?整天在家里,就是写作,也不至于老写吧?我还要上班,还有那么多实际工作要做。她说你懂什么?我这是没开始没结束,没完没了,醒着都在想,睡了也做噩梦,你怎么能理解这没日没夜的忙,累!

  
你以为就你们男人会累,女人就不会累!她忽然又说。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她嘤嘤哭了起来。是不是她已经察觉到她丈夫什么了?现可在这世界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只有你没有想到的,没有不会发生的。也许她还已经掌握到证据了。只是她没有捅明。这种事,去捅明干什么呢?哪方去捅明了,哪方就被动。可是她为什么也不对我说呢?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什么就说嘛,只哭不说,算什么呢?

  
你让我安静一下,好吗?最后她说。挂了电话。

  
直到第二天她无声无息。我再打电话,她不接。又这样!我去她家。她开门了,头发披散,眼睛红肿,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洗脸了。她穿着睡衣,皱巴巴,零乱,像个零落风尘的妓女。我们找个地方吧,她说。

  
好啊!我说。

  
现在。

  
现在?

  
找个没人的地方,她说,我想叫。

  
我也想。谁不想呢?我们总是被各种各样的眼睛盯着,压制着。你已经有了固定的身份了,固定的角色,无论你做什么,都要考虑跟你的角色合不合适。你得核算一下成本。我们是文明的现代人,衣冠楚楚,像被套上一个模子。我们住的是装修得好好的房子,进要脱鞋,大小便应该上卫生间对准便器拉,有痰应该到特定的地方吐,公众地方不能抽烟。我们是父母的儿女,长辈的晚辈,在她,还是人家的妻子,将来还要做孩子的母亲,怎么敢造次?

  
那晚上我们喝了酒,到郊外,一个没人的地方,嚎叫。我没有想到她的声音会那么尖,好像不是她发出来的。我惊讶。

  
她嚎叫,然后嚎啕痛哭了起来。我慌了,安慰她也不听。好像长期以来的冤屈都在这时发泄出来了。我直觉得她一定有什么事。虽然她一直说没有事,我就是不相信。我越来越觉得她跟我很疏离,原来那个她并不是她。

  
夜很深。深夜它不说话。

  
她忽然跑了起来。我也跟着跑了。没有车,没有人,我们像两个孤魂野鬼。她跑一阵,停了,我也停了。她又开始哭。我说我不再提去旅游了,我们不去了,好吗?

  
她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我说没有呀,只是旅游这劳什子让我们多了那么多事。

  
你想省事吗?她却说,你想抛弃我了!

  
我说没有,怎么会呢?我想要你都想得不行了,怎么会抛弃你呢?她不信,就又哭。我也哭了。

  
她说:谢谢你陪我哭。

  
那么柔弱,令人心痛。我猜她丈夫不会陪她哭,她也不会对着她丈夫哭。她只对我哭。

  
我们去旅游吧。她忽然说。

  
我简直不相信我的耳朵了。

  
可得找个有创意的,她又说,挥挥手,显出很轻松的样子。好像她纯粹是奔着开心去旅游的。那个痛苦的她蓦地不见了,云开雾散。倒把我撂在阴影中。没心没肺。

  
有时候我挺不满她这种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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