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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上邪》连载二

陈希我 (发表日期:2006-05-16 18:47:00 阅读人次:2026 回复数:0)

  5

  
老枪躺在床上按手机。是叶赛宁那台手机。他想找找那则短信。果然有。叶赛宁这家伙果然有留旧短信的癖好。

  
小妖爬上来,跨过他身体时,习惯性地往后躲了一下身子。可是今天,老枪没有去侵犯她。她倒有些失落了。看见老枪在按手机,一屁股骑在老枪的腿上,把手机缴了,说:给哪个女人发短信?

  
老枪笑了:这根本不是我的手机。把那短信给小妖看:叶赛宁女朋友发给他的。小妖不懂。老枪把整首念给她,这是一首汉代乐府古代民歌,老枪说,就是古诗,古代情歌。翻译了。

  
小妖说:好浪漫哦!原来古人也这么浪漫!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爱”字,老枪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啊!老枪感觉自己又有点喜欢诗了。

  
老枪,你“上邪”吗?小妖问。

  
什么?老枪没有反应过来。

  
你爱我吗?小妖直截了当了。

  
老枪愣了。要在以往,他会不假思索地就说:爱。几乎成了条件反射。“我爱你”在他嘴里,只是一个口头禅。他几乎对每个他追过的女人都说过,但是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到底爱不爱。也许也是有爱的,至少他爱对方的身体。他需要对方时,就说:我爱你。在交媾时,他会用“我爱你”来起到催情作用。即使在平时,他不想要对方的时候,他也会随口说:爱。为什么不呢?说一句爱,又不是难事,又不失去什么,为什么要吝啬?这一句爱,还可以当润滑剂。可是今天,他却说不出了。小妖见他不应,就逼近他的脸,盯着她。他逃不了,就反问她:你呢?

  
爱,小妖说。一边拿手指去撩刘海。老枪知道她也在胡诌。她凭什么爱他呢?论年龄,论相貌,都不可能。论兴趣吗?她根本不喜欢文学,看电视也只是看韩片。只有一个原因,她爱他的钱。可是小妖似乎说得很认真,或者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吧?物质这东西是会转化成感情的。何况她这种年龄,春情泛滥,会有无限广泛的爱的,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没弄清楚。可是在老枪这年龄的人,爱的汁液已经很少了,就像一个闭经了的女人的阴道。

  
老枪说:那我也爱。

  
什么叫那我也爱啊!小妖叫,嘟起了嘴。老枪也奇怪自己怎么说了真话?小妖突然把被子掀起来,把他晾出来。要在平时,他一定会趁机野兽一样扑过去,把小妖压在身下。可是今天,老枪却没有这么做。他懒洋洋地躺着,一点欲望也没有。小妖抓起一只枕头,丢过去,叫:你根本就不爱我!

  
老枪清醒过来,忙辩:爱的。

  
不爱!小妖说,瞥着他的下面。那地方平塌塌的。老枪知道自己没得辩了,事实胜于雄辩。他惊异自己怎么会这样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不爱就是不爱了。他想起叶赛宁的话。爱,一认真探究,就出问题了。我是累了。他解释说。

  
小妖可怜巴巴地骑在那里。半晌,她说:你是不是也想跟谁发“上邪”?

  
老枪一愣,笑了。跟谁啊?

  
我怎么知道?

  
我能给谁啊?老枪说,别胡思乱想了!睡吧!我真的是累了。你也睡,别着凉了!他把被子拖回来,盖上了头。

  
老枪并没有睡。她想着小妖的可怜,觉得自己有点作孽。找女朋友就像履行契约,把人家弄过来了,就不能把人家晾在那里。可是他真的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这东西是做不来假的。还好小妖只是女朋友,大不了散伙,走就是了。可如果是妻子呢?他想到了秀贞。叶赛宁是什么义务也不给她履行。

  
凭心论,秀贞是满好的。典型的贤妻良母型。他们一直没有孩子,有一次大家在他家,谁冒冒失失说了一句:叶赛宁,你也该有孩子了。秀贞说:我还要什么孩子啊?这个孩子已经够我累的了!

  
她指的是自己的丈夫。确实,叶赛宁就像个孩子,只知道写诗,看书。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秀贞在工厂上班,早上早早起来,饭下锅,趁着空档奔去市场买了菜,赶回来。再把菜洗干净了,因为等下班回来再洗,就更迟了。有一次,老枪到他们家,已经晚上快七点了,秀贞还没回来,厨房还是黑漆漆的,锅还是冷的。叶赛宁也不管,把书房的灯点了,跟老枪海聊起来,等妻子回来做饭。好像这理所当然是她的任务。搞得老枪都不好意思了呆下去,觉得是自己妨碍了叶赛宁去煮饭。要是老枪的老婆,早就咒个底朝天了。可是秀贞一回来,撂下包,就钻厨房。叶赛宁反而发了脾气,说你怎么到这么迟才回来!秀贞说:快下班了,又来了单子。叶赛宁说:你不会放明天做?秀贞说:我们那老板哪里会让你放明天做的?那么抠……秀贞就要诉说单位里的烦心事。又是这些事!叶赛宁立刻啐道,就这些破事!

  
她就会说那些话!有一次叶赛宁对老枪说。

  
老枪笑道:那还要说什么话?还要她说“我爱你”?

  
叶赛宁挥挥手:罢,罢,早就不奢望她有那情调了!

  
一个女人,既要忙外,又要忙内,还要她有情调,老枪也觉得叶赛宁太苛刻了。当诗人的妻子真的挺受罪。生活已经如此不堪重负,哪有这闲情?倒是叶赛宁被秀贞养得精力过剩,到外头找别的女人去了。秀贞要知道,一定会气得吐血。

  
好在她不知道。秀贞仍然忠心耿耿守在医院。有一次老枪去医院,瞧见她趴在床头柜上睡着了。老枪刚一接近病床,她就一跳惊醒了。从胳膊弯抬起的脸上,耷拉着眼皮,努力撑起,额头上满是抬头纹,像个老太婆。跟如洇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老枪更觉得秀贞完蛋了。

  
于是她的努力更具有了悲剧的意味。她老检点自己什么做得不让他满意了,她根本不知道,叶赛宁的不满跟她根本没有关系。有时候老枪觉得,秀贞倒真像叶赛宁的老妈子,糟蹋了自己,养大了儿子,然后再拱手送给另一个女人。她天天求叶赛宁吃点什么。有一天,叶赛宁忽然同意了,但提出条件:把我松开!那时瓶已挂完了,也不怕他拔针头,再想到他被绑了这么多天,也该松松骨头了。你肯吃,肯配合,我们为什么要绑你啊?秀贞说,就把绳子解了。秀贞给他东西吃,他说要吃苹果。秀贞急忙那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削苹果。吃了两片,叶赛宁又提出要吃柑。秀贞更高兴了,惟恐他变卦,就搁下苹果和水果刀,跑出去买柑。她回来时,丈夫已经又被送进了手术室。

  
他又把水果刀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老枪赶到医院时,秀贞正被护士长恶狠狠训斥:没看见你老公这种人!要活腻了,回家去干这种事!

  
秀贞嚎啕大哭了起来。她这么哭,老枪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一直比较收敛的。见老枪来了,她扑上来,紧紧揪住老枪的手。老枪从那手感觉到,她是稀哩哗啦垮了。老枪也不知道叶赛宁为什么要这样,抗拒治疗也就抗拒罢了,还要第二次自戮,而且是蓄谋,可见这自戮不是冲动。

  
秀贞不哭了,好像一下子就断了泪源似的。她盯着老枪,说:老枪,你可得跟我说实话!

  
老枪脊梁一阵凉。他知道秀贞指的是什么。叶赛宁曾跟她闹离婚,她就曾跑来找老枪,说:老枪,你可得跟我说实话,他外面是不是有人了?老枪说:没有!别人我不知道,他这个人,我还不知道?我敢拿脑袋担保!信誓旦旦。当时老枪确实没有骗秀贞,他只是将叶赛宁闹离,当成是他的任性之举。在叶赛宁身上从来没有过绯闻,这在作家中很少见的,也难怪,他这么个迂腐的人。没想到,现在,倒真成了欺骗秀贞了。

  
也许,秀贞并不是指这个。但是老枪无论如何心虚了。他耸耸肩。这有点撇清的意思:我可没骗你。又似乎又在说:我也是受害者。但他瞧见秀贞的脸色更加沉了下去,又马上笑了一笑。好在他的笑总是给人赖皮的感觉,于是又好像什么含义也没有了。

  
所以当如洇得知消息,又要跑来医院时,老枪制止她。他不愿意再去支出秀贞。但是如洇一定要去。她似乎已经疯了,自己往医院跑。老枪知道制止得了今天,也制止不了明天,总不能把她的脚剁了。老枪急了,索性发了句狠话:你去,又有什么用?只能让他再自杀一次!

  
真把如洇给压住了。

  
如洇原来就隐约这么想着的,她很害怕。叶赛宁确实就是在她去了后又去寻短见的。她哭了,叫道:那怎么办啊?

  
老枪恨恨想,怎么办?总不能再对他说“对不起”?他要你爱他。无非是一句话。大不了哄哄他。有时候女人放大方了,反而坚不可摧了。老枪常看到一些女的,人家骚扰她,叫她“老婆”。她就索性说:好啊,你把财产全给我!我要一百万,一千万,一亿……对方反而被顶了回去。可是你不肯说。老枪不应。如洇又绝望地叫:我该做的,我都做了啊!他要什么,我都已经给他了啊!

  
老枪一愣。他问:你说什么?

  
如洇猛地一个惊醒,不说了。一会儿,她说明似地说:我对他说了那句话。

  
什么话?

  
我爱你,如洇说。

  
什么时候?

  
就那天,在医院,我对他说的,就是这话。

  
噢!老枪说。她说了啊!之前她骗了自己。也可理解。他又记起那天她抱着叶赛宁的情形。那么叶赛宁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也许是他听出了她只是在嘴上说,她只是在敷衍他。没有爱,那话里是空洞的。诗人是很敏感的。老枪道:唉,说了也没用。你不爱他,他是个诗人,他感觉得出来的。

  
6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他呢?如洇说。

  
老枪愣了。

  
我也是爱他的。如洇坦白,跟他在一起,我其实也很快乐的。有一种灵魂高高飞翔的感觉。他跟我讲诗的时候,我感觉被他的手牵着,飞到天上去,到了云的上边,超凡脱俗了。我最喜欢他说的一句话:诗歌不是过时的文体,而是超凡脱俗的文体。如果说诗歌是过去的文体,也对,文学本来就是倒退向后的事业。所以吧,他跟这个世界就是不能协调。有一次跟他去办个事,寄自行车,人家要收两毛钱,他不肯给,说市政府规定只能收一毛钱,跟对方吵了起来。我劝他,算了,都是这样的,他坚决不依,说我宁可把他们多收的一毛钱捐献给希望工程。你也知道,他并不是个小气的人,那次捐助洪水灾区,人家掏十块,二十块,他一下子就掏了一百块,他并没什么钱的。他只是要跟这不合理的世界抗争,要认这个理,认死理。我们这个世界上,还有几个人爱认死理的人?我见到的大多是和稀泥,和气生财嘛,大家同流合污。即使吧,你是个好人,你做着正当的生意,像我开这茶楼,逢人就笑脸相迎,好话挂在嘴上,为了那么点利益,这么做人,有什么意思?倒觉得哪天敢发一顿脾气,该是多么的爽!那一次,他掏出了两毛硬币,在看车的面前亮了亮,但他只给对方一毛,捏着另一毛走到远处的一个乞丐面前,铿地丢到他面前的碗里,像干了件精彩的大事似的,甩着膀子,哼哼回来了。现在想来,就是那一刻,我爱上了他。

  
当然当时我并没明确感觉到我爱上他了。我只是感到兴奋,喜欢跟他在一起。直到那一天,他那么直白无遮无挡地写出了“我爱你”。我承认,我当时很激动,但是我又很害怕。我已经不能再爱了。我只愿意跟他在精神层面上交流。我也不愿意明确我们这是在爱,所以我死也不说“我爱你”。你想想,我这边跟他说“我爱你”,那边回到家里,又要去接受我的丈夫,我怎么做得出?当我把肉体给我老公时,我又如何把心端到另一个地方去?女人跟男人不一样,女人的身体是连着心的。很分裂。我向他说明,他却说:那你为什么不拒绝他?

  
我怎么拒绝他?我应,他是我老公啊!

  
他是你老公,你就该顺从他吗?他反问。

  
理论上说,他问得有道理。可我毕竟是他的妻子啊!而且他又没有过错。他人很好,你也是见过的,他整天都埋在茶楼里,为了茶楼,为了我们的家,他很辛苦,我不能拒绝他。

  
有一次,叶老师问我:你爱他吗?

  
我愣了。平时几乎没想过这问题,一起过日子,经营着店,过着具体的生活,哪里会去盘问这个?我倒还真的回答不出来。我不知道,我说。

  
不知道?就是不爱了!他说,有爱才确定得出来,没有爱,当然不知道了。

  
也许吧,我真不知道有没有爱。也许只是心疼,心疼他劳累,回到家里,让他歇着,给他做好吃的,给他开热水,给他捶背消乏,伺候他。这是爱吗?也许只是感激,感激他付出的,对具体的生活的点点滴滴的感激。那么,爱又是什么呢?老夫老妻了,难道还要山盟海誓?我也糊涂了。

  
既然没有爱,那你分裂什么呢?他又说。

  
我毕竟是他的妻子啊,我说。

  
妻子?这两个字,又代表什么?

  
代表什么?我没办法跟他说清,我说,反正我不能背叛,这是不道德的!

  
他叫:没有爱情的婚姻才是不道德的呢!这是恩格斯说的。

  
他把“不道德”的帽子反丢给了我。我也不知道恩格斯有没有说过这话,反正他书读得比我多,他说有,就是有。这是一个不会有结果的争论。我说,好,撇开这“道德”“不道德”问题,他毕竟是养我的人。

  
他养你,你就要给他做?他说,怪不得人家说,婚姻是契约卖淫呢!

  
我受不了。我这样和他,本来就觉得自己不光彩,而这都是你造成的。现在,你反过来说我是卖淫!我也反唇相讥了:对,我是卖淫,那你就是“买淫”了!

  
他愣了。他说:我“买淫”?我“买”了吗?我给你钱了吗?

  
没有,确实没有。我说,但是你买了别人了!

  
我买谁了?

  
你自己也有一个婚姻。我说。

  
他笑了。笑得很古怪。我早就不做了!他说,简直是骄傲地。

  
我很吃惊。这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样!他又说道:我不爱她,所以我就不跟她做,不爱了就不做,这是“清洁精神”!

  
他又发明了“清洁精神”这概念。我感觉他在寒碜我,好像我是个肮脏的烂货。是啊,你们男人不爱了,可以不做,主动权在你们手里。可是我们女人不一样。我们也要清洁,可能吗?但是你,又真的清洁吗?你要那么清洁,为什么只是不做呢?你应该去告诉她,我不跟你做了,我不爱你,我说。既然不爱了,你们就不该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你还应该对她说:我要跟你离婚!

  
没想到他真的说:好,我这就去,跟她离!

  
我错了,他真是经不起刺激的人。他跟一般的男人不一样,一般的男人不爱妻子了,会“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他却有洁癖。他真的去闹离了,这你们都知道吧?倒把我吓得。要真离了,那么我就要承担后果了!我赶紧去劝他。他倒说了:你不让我离,就是不想跟我结婚,不爱我!我可真冤。

  
那以后,我就更被动了。不敢再刺激他。但他倒似乎被提醒了,对我和丈夫在一起这种事敏感起来了。他常问:你和他在一起吗?我们开的是夫妻店,哪里可能不在一起?我回答他在一起,他就显得很受伤。接着他会问:你们昨晚在一起吗?这也是不需要问的问题,同在一个屋檐下,还能怎么样?当然我知道,这也因为他在乎我,爱我。虽然对他的爱很惶恐,但毕竟是被爱的啊,一个女人,哪里会不喜欢被人爱呢?何况我也爱他。即使他过火一些,我也理解的。但是接下来他就更过份了,他会问:你们昨晚做了吗?

  
其实很多时候,这种东西,做过了也就做过了,特别是夫妻间的,但你这么一追究,就又把它拎出来了,盘问,审视,咀嚼,越审问越咀嚼,就越是那么回事了。遇到这样的问题,我就避而不答,或者回答:没有。他就又说:怎么可能呢?我说,我没答应。他就问:是不是因为心里有我,爱我?这让我怎么说呢?我只能不回答了。他问:你不爱我,是吗?我说:不是。他说:那你说,你爱我!唉,问题又绕回来了。我仍然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说?他问。为什么一定要说呢?我说,爱不爱,你不是清楚了吗?为什么要说出来?我要你说!他说。我只得说:不说出来,放在心里,不是很好吗?不,说出来,才能确认!他很固执。

  
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是对的。爱不爱,不说出来,放在心里,很容易成了糊涂账。可以把跟他的感情偷换成朋友间的感情,我说过,所谓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另一方面,其实也可以让这种关系心安理得地保持下去,这是一种阴谋,自己在阴谋自己。可是他不懂。

  
接着他更不象话了。他会半夜三更发短信给我:你们在做吗?有一次我们真的在做,我感觉到自己被他从床上赤条条拽出来。

  
我没有回他。他居然打电话进来。我慌忙把电话掐了。他真的太过份了!过后他仍然还要问,你跟他做感觉好吗?快活吗?简直变态!我就跟他吵起来。他也吵。我想吵了也好,分手就分手吧!这种关系本来就够折磨人的。可是我一看到他那可怜的目光,就又不忍心了。

  
冷静下来的时候,他也会检讨自己:我一想起你跟他做,不知怎么的,就非常心焦起来,就会胡思乱想,我感觉这是我的爱人在跟别人做,我受着煎熬。这时候在做了吧?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一分一秒都在进行,我的心一分一秒都在被人蚕食……老枪,你说说,他怎么会想这么多?他怎么会这样?他是不是心理变态了?

  
没有变态。老枪想,这是所有男人的共有心态。其实他不要你跟别人,目的是要你跟他。男人对女人,要的是盖个印,把图章盖上去,才安心。他要你说“我爱你”,并不只是要你爱。爱是要附丽在性上的。性是爱的表达,爱的语言,爱的依托。当然,摊上如洇这种女人,是不可能的了。唉,你们两个,都太认真了!老枪叹道。一个认真,另一个再认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脾气。给他,不就得了?

  
如洇没有争辩。她明白,老枪说的“给他”是什么意思。

  
7

  
如洇当然不会告诉老枪,她其实给了叶赛宁。

  
叶赛宁老是往“汇泉阁”跑,如洇很担心被丈夫看出破绽来。即使丈夫迟钝,那些小女孩,一个个也眼睛尖得很。被她们背地里议论,如洇也是极不愿意的。她很爱惜自己的名声。他们就到外头约会。外头哪里呢?外头的茶馆?同行,他们会认出她来的。他们就去江滨大道走。可是天很快就冷了,外面呆不住了。如洇想:自己怎么搞得这么可怜?躲躲闪闪,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有一次下雨,他们躲进路边的公交车站,靠上面的雨遮避雨。但脚还是被淋透了。深秋的风把她吹得牙齿直打颤,回去后就生病了。还不敢跟丈夫实说,编了谎言。因为这谎言,她又得编另一个谎言,再一个谎言。她的心分裂透了。这就是婚外情的下场!怨恨的时候,她觉得叶赛宁像粘在手上的屎,怎么也抖不掉。

  
最后她想到了去咖啡馆。他们去了上岛咖啡屋。即使被人撞见,跟朋友一起来坐坐,也可以解释得过去。只要频繁地换咖啡屋,好在这城市咖啡屋多得是。可是,又有了新问题。咖啡屋里有酒,叶赛宁就要喝酒。喝了酒,就容易乱性。第一次被他吻,就是在他喝了酒以后的。当时他缠得厉害,如洇想,与其吵得让人家都知道了,不如让他碰一下吧!咖啡屋的灯光又很晦暗。她就跟他隔着桌子,让他吻一下。不料他却把她的舌头死死吸住了。

  
凭心说,也是如洇自己没有逃出来。这个吻太有魅力了,她没有预料到。之前她所知道的吻,只是嘴唇跟嘴唇的相碰,舌头跟舌头的接触,至多纠缠几下吧,她甚至还微微有点忌讳口水。从小她就忌讳父母去亲她,他们是工人,上班劳累,下班嘴里总带着口气。她的邻里也都是劳动人民。他们亲她,她总把他们的手抓着立马擦掉,以其人之手擦其人之口水,自己的手也不愿意去沾一下。长大了,她一直不明白吻有什么好。她尽量避免跟丈夫接吻,只让做,不吻。

  
可是这个嘴的味道是香的。酒的清香。她奇怪怎么会觉得酒是香的?本来酒总是让她想到醉鬼的。他们喝醉了,吐得一地,那气味令人作呕。也许那是用鼻子嗅,现在是用嘴,她想,舌头是嗅不到味道的,它动用的是味觉。更也许,她还多少用了心。这是一个文人,一个诗人。当然主要因为他接吻的技巧好,出奇地好,跟他的生活能力恰恰相反。这吻有一种魔力。她第一次尝到,当时竟然产生朝被吻夕死可矣的想法。她豁出去了,她不知道那次吻了多久,有没有被人看到。

  
她离不开他了。她问自己,那么我为什么不让他去离婚呢?自己为什么不去跟他结婚?她很明白,那是愚蠢的。跟叶赛宁在一起,生活会很浪漫,但是也会一团糟的。这浪漫需要付出代价,她不愿意。她从小家穷,渴望过上好生活。她有一次对叶赛宁说:小小百姓,折腾不起。

  
或者是,我还是不够爱他?她想。她真正爱的是好生活。安稳,有家,被老公供养着,有孩子,然后写写诗。她爱诗,是因为诗很美。她要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富有诗意。所以她穿旗袍唐装,桌面上铺蜡染蓝布,墙上挂书法轴子。所以她喝茶不喝酒。所以那天,叶赛宁喝醉了,说不回家,她感觉巨大的麻烦压在自己身上了。那是情人节,整个人民广场简直就是爱的海洋。成双成对的情人,流连忘返,老天也仿佛忘了时辰。可是如洇却清醒地记着时间。她恨那些管街灯的部门不负责任,忘了熄灯了。她掏手机看时间的频率越来越高。她再一次掏手机时,叶赛宁说:别看了,反正是通宵。

  
她吓坏了。她可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回家从没超过12点。她说:那不行。

  
可--以!叶赛宁说。听着口气,就知道醉了。她故意半开玩笑说:你不回去,睡大街啊?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担心他会趁机说,上旅馆开房。可是他没有。他说:睡大街就睡大街!可见他还是个单纯的男人。他又说:跟你在一起,睡大街有什么?

  
她说:不行的,我店里还有事……

  
他看着她,有点扫兴。那我跟你一起去!他又说。

  
她诶料到他会这么说,连忙说:不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他问。

  
他总是这么问。好像他永远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真不懂吗?她只能坚持说:不行就是不行。

  
那你就不要走!他说,就去搂她。她躲闪。如果是平时,他高兴起来,搂她一下,她也不会拒绝,甚至还有一种柔弱到骨子里的酥和痛,觉得挺温暖。可是今天,她不能接受他。接受他的抱,就可能给他传递了她接受了他的信息。她挣脱。可是他又抱了过来。她再挣扎,不行不行!一边说着,真的不行!她已经不会说别的了,只能重叠着说“不行”,两倍三倍地加重语气。但她也知道这是徒劳的,他根本不听她的。边上全是人,要是在人群中有双熟识的眼睛,怎么办?如洇紧张起来。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假如是别人,她完全可以狠狠地推开他,把他当流氓,骚扰,甚至可以摔他一耳光。可这是叶赛宁啊!她只得躲,且推且走,向灯暗人稀的地方逃去。可是人民广场广阔无际,她怎么也逃不出去。她忽然发现一个小弄,拐了进去。进去了才知道,那并不是小弄,而是一个工地的过道,被围墙围着。但不管怎样,人群被隔在围墙外面了,她松了口气,叶赛宁又要抱,就让他抱一下,说:好了好了,可以了!把他推开。叶赛宁就歪歪倒倒靠在一根水泥柱上,然后身体向下滑,躺倒在地上。他说:啊,这满好,天当房,地当床,天穹是我的蚊帐,星星月亮是天使的眼睛……他居然来诗兴了。如洇笑了。这是如洇喜欢他的地方,出口就是诗。要是他不乱来,不动她,只跟她在诗上交流,该有多好!可是他躺在地上不起来了。如洇说:起来吧,我们回去吧!他不理。如洇又说:地上冷,着凉了怎么办!他说:有你在,死都不怕!要是平时他这么说,如洇会很受用的,但是今晚她没有闲心,她急着要回去。她说:我可不在,我要走了,起来吧!他不起来。如洇就躬身去拉他,不料反被他拽了下去,她脚一滑,整个人倒在他的身上。她连忙要起来,可是起不来了。他把她拴得那么紧。他又突然往上一翻,她懵懵懂懂就被压在他身下了。

  
她蓦然发觉他的欲望。她猛地害怕起来。她挣扎,可是他把她压得死死的,她动弹不得。她想,他不是别人,他是叶赛宁,不是那样的人。这么想,其实是无奈之下的自欺。很快就证明了,对方就是那样的人,他是个男人。这里是一男一女。那个男人开始吻她,她咬了他的舌头。可是他更加坚毅地把舌头又伸了进去。她打他,他由她打着,只顾继续他的步骤。她想叫,可是又不敢。外面人影憧憧,要是被他们听见了,涌进来,那更完了。好在现在还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是他们之间的事。你知我知。唉,反正他就这样。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从原来起,他无非就是要,给他一下,他就满足了,以后也不会再纠缠了。完了我也可以回去。她就随他了。可是当他进入时,她忽然又不甘心了,又要挣扎。可是她已经完全无能为力了。她又想,就当作被强奸了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无非就是身体,没什么绝对不行的。这世界上没有绝对不行的事。她这么想着,就彻底躺倒了,安静了。

  
怀孕怎么办?她忽然又想。过后吃毓停吧!现代科学给人提供太多的方便。

  
她的发髻散了。她发现自己也有了快感。她毕竟是爱的。这快感又让她感到罪恶。她眼前浮现出丈夫的脸。终于这样了!她闭上了眼睛。外面鼎沸的人声又把她吵醒,让她清醒地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事,而且好像是在他们跟前做似的。她看到自己下流的脸。她嫌恶自己。她恨自己。她更恨上面这个男人,强奸犯……

  
如洇没料到,第二天晚上,这个男人又来拉她出去。她不出去,推说有事。可是他已经来了。她慌忙把他拽到楼下一个暗角。

  
他说经过了昨晚一场,他更爱她了。她感觉恶心。她说,好了,我手上有事在等着。

  
他说:那你说一声“我爱你”。

  
他仍然要她说!如洇不耐烦了,说:你不是已经得到了吗?

  
叶赛宁说:我要你说!

  
如洇缠不过他,叹了口气,说:那不是已经说明了吗?

  
叶赛宁道:那说明不了什么,只是肉体。很多人都有肉体关系,跟妓女,也是有肉体关系,并不能说明他们有爱。

  
如洇承认,这世界上苟合的男女不少,他们只是玩玩,不认真。这么想着,又觉得叶赛宁是认真的,是好的。可是即使这样,她也不能说那三个字。更不能说了,因为已经有了肉体,再说,就完全确认了。可是叶赛宁哪里肯?你说,你说“我爱你”!我要听!

  
如洇不说。

  
已经做了,再不说爱,就是狗男女了!他居然说。

  
这简直是在要挟!如洇异常烦躁起来,嚎叫道:狗男女就狗男女好了,我不会说的,我不爱你!不爱!

  
黑暗中响起了他一串鼻孔呼吸声。一会儿,他带着这呼吸声走了。第二天,他就去自杀了。老枪,我知道就因为我不肯说爱他,还态度很恶劣,他才受刺激去自杀的。如洇这么对老枪说,我知道我太伤他的心了,他不肯原谅我。也怪那晚上实在太忙了。到了稍微能喘口气,已经十点了。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想安慰安慰他,他接了,他说:你忙去吧!就挂了。然后再打,一直是关机。

  
你等等,老枪猛一激灵,几点?几点挂的电话?

  
十点……最多多一点。如洇仔细回忆着。

  
不对呀!老枪叫道,他不是那时才离开你这,然后被抢了吗?

  
如洇说:不可能!他走的时候才八点多。对,八点十分左右。我能肯定!我上来时,我们店一个小女孩迟到了,在楼梯上碰到,我当时还当心她看到我们了呢!我于是故意批评了她一句:又迟到!看了看表,八点十分。

  
老枪的脸绿了。

  
你怎么知道是十点?如洇问。

  
秀贞说的,老枪说。想如洇可能不知道秀贞这名字,又解释说:叶赛宁的老婆。

  
哦。如洇说,她眼神里明显在想着别的东西。老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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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后悔录
    “圣徒”之“恶” 
    后藤健二的责任感与无责任感——答日本某媒体问 
    为什么不能直面正常国家日本? 
    安倍的腰 
    张艺谋做错了什么? 
    大岛渚的“性政治”  
    夏目漱石:永远的困境 
    太宰治的“生”、“罪”、“死” 
    社会转型期与作家的选择 
    答《信息时报》“中国文学最好的时期?”专题 
    致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公开信 
    北京人 
    给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公开信 
    答《晨报周刊》:我们易怒易怨像个怨妇 
    铁主席,请用“哲学”说服我!——致铁凝主席的公开信 
    自由下的囚徒 
    “爱国贼”以及“爱国奴” 
    生命不是用来糟蹋的 
    中国文学的“现实主义”魔咒 
    理想者的挣扎  
     败诉:战斗到2009  
    "审判"《冒犯书》 
    我们屡屡被“爱国”绑架 
    审前会议被委以“国家机密” 
    哭谢晋 
    我起诉! 
    亡民的饕餮 
    我与老师的劫缘 
    茶世界 
    答《东南快报》问:“余秋雨大师工作室”挂牌 
    我们该遭“天谴”吗? 
    母亲(小说) 
    罪恶(小说) 
    奥运:改头换面的战争 
    答《晨报周刊》问:索尔仁尼琴——文学、祖国与良心 
    过去,而无法过去 
    向“老愤青”柏杨告别 
    久入鱼肆之后 
    考试 
    我们什么时候学会道歉? 
    瞧人家境界 
    穿和服的女人 
    换个角度看重庆“钉子户” 
    打屁股 
    我的真善美 
    新书《冒犯书》代后记:一个作家的诞生 
    答《南国都市报》问:陈希我与文学:谁冒犯着谁?  
    汉学家群起批判中国文坛 中国作家四面楚歌 
    为《新京报》“鲁迅逝世70周年”专题而作:《超越和未超越的》 
    三岛由纪夫、平冈公威与我 
    两耳锅系草鞋耳 
    应台湾《中国时报》“中国印象”专题之约而作:《尴尬之土》 
    东京审判,审判了什么? 
    抽烟 
    小说《我的补肾生活》连载三 
    小说《我的补肾生活》连载二 
    小说《我的补肾生活》连载一 
    另一种世界大战 
    第三只眼看道歉 
    小说《带刀的男人》连载二 
    小说《带刀的男人》连载一 
    小说《旅游客》连载二 
    小说《旅游客》连载一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三封信 
    小说《我们的骨》连载三 
    小说《我们的骨》连载二 
    小说《我们的骨》连载一 
    小说《晒月亮》连载三 
    小说《晒月亮》连载二 
    小说《晒月亮》连载一 
    小说《上邪》连载三 
    小说《上邪》连载二 
    小说《上邪》连载一 
    战场---也为母亲节作 
    小说《遮蔽》连载之三 
    小说《遮蔽》连载之二 
    小说《遮蔽》连载之一 
    小说《又见小芳》连载三 
    小说《又见小芳》连载二 
    小说《又见小芳》连载一 
    小说《风吕》连载四 
    小说《风吕》连载三 
    小说《风吕》连载二 
    小说《风吕》连载一 
    到丽江去 
    与命拉扯 
    被豢养的狼 
    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我的后悔录 
    长寿则辱 
    大写意的吃 
    请让我成为您的孩子 
    何谓边缘生活 
    爱你,咬你! 
    又是一年樱飞时 
    手表如妻 
    开会 
    小说《抓痒》初版后记 
    小说《抓痒》台湾繁体版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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