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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上邪》连载一

陈希我 (发表日期:2006-05-16 18:42:12 阅读人次:2311 回复数:4)

  

  
1

  
电话是情人节后第三天打来的。一夜狂欢,一天昏睡,今天该干活了。老枪正构思一个电视剧,凶杀题材,主人公东躲西逃,眼看要被逮住了,明晃晃的刀追着他,电话铃响了。话筒里是秀贞的声音,她说,叶赛宁自杀了……

  
恍若梦中。对老枪来说,编剧只是编剧,编完了,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半夜敲门心不惊。倒是小妖有时会疑神疑鬼跳起来,听门外动静。没事,大不了查户口,老枪说。告诉他们,手续正在办!

  
小妖是老枪的女朋友。老枪离婚了,不想再结,找个女孩同居,常换常新。只是有时会来查户口的,老枪也有办法,就说正在办结婚手续。这是从无证商贩那里学来的。

  
小妖吃吃笑了:你这编剧家可真会忽悠!

  
小妖没什么文化,不会说剧作家。剧作家!老枪纠正。哦,剧作家。小妖说。小妖说着照样要起来,老枪从背后扣住了她。小妖嚷:不行,人家要上洗手间!老枪才撒了手,死蛤蟆似地趴在了床沿。小妖回过头,啐了他一句:赖皮!

  
老枪是赖皮。也因此活得比较好。他给人家编电视剧,人家需要什么,他给编什么。这活儿很挣钱。他原来是写诗的,诗是过时的文体,他就与时俱进改去写小说了;然后又与时俱进成了编电视剧的。很多写作者都梦想走到老枪这一步,只有叶赛宁是异数。他一根筋当个诗人。诗人都有点走火入魔,但老枪没料到他会自杀。生命诚可贵,好死也不如赖活呢。老枪赶到医院,叶赛宁正在手术室抢救,他妻子秀贞在手术室外面哭。秀贞说,是因为手机被抢了。昨晚十点多,叶赛宁从朋友家回来,路上蹿出一个劫匪,把他的手机抢走了。第二天一早,就发现他倒在血泊里。

  
是用一把螺丝刀戳进自己心脏的。听着都让人生疼。这家伙为什么要选择这样死?纵使不想活了,也可以用绳子,用毒药,也不至于这么惨。护士从手术室出来,秀贞扑上去探问情况,对方没应,匆匆忙忙又跑进去,手术室的门呀地关上。看来凶多吉少。秀贞又哭了起来,喃喃说: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要这样?好像在问老枪。她忽然记起了什么,说:我可一点也没责备他啊!我只是说,这社会可真乱!这叫责备吗,老枪?

  
不算责备。老枪应。即使责备几句也很正常,老枪想。手机丢了,家庭经济又不是很富裕,叶赛宁他平时又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也该说说。只是作为诗人的他,过于敏感,太较真吧!记得有一次聚会,有人讲起了黄段子,大家都笑着听着,叶赛宁却愤怒站起来斥责,搞得大家很无趣。他喜欢叶赛宁的诗,动辄就谈叶赛宁,恰好他也姓叶,大家就开玩笑说,你干脆就叫叶赛宁得啦!不料他真的从此把笔名改成“叶赛宁”,以那个忧郁的、多愁善感的俄罗斯诗人自居。他终于也像叶赛宁那样自杀了。

  
手术室门终于开了。医生走出来,摘着蓝色口罩。大家都围过去,七嘴八舌地问。医生把手从口罩系带缩回来,做着下摁的姿势,没说话。他目光疲惫。他用疲惫的目光严厉地瞅着秀贞,好像在说:你丈夫可把我累得够呛!秀贞缩了缩,脸红了,那红里明显透着希望的光彩。果然,医生说,手术成功了。

  
居然活过来了!螺丝刀只划破心脏的边缘,也算他命大。秀贞激动得又哭了。叶赛宁被推出来了,秀贞扑上去,趴在他身上,手护着他的身体,怕他受震动了。好像这命是意外夺回来的,现在要分外珍惜。车轮快速滑行,她碎步紧跟,一步不肯落下。她把脸贴着丈夫的脸,做着倾听的姿势。要在平时,老枪一定会笑的,在日常场景中,“倾听”显得很矫情,听就是听,你有话就说,你说我听着呢。“倾听”这词只能在诗里用的,靠,生活又不是诗!老夫老妻之间,说些必要的生活用语,比如该吃饭了啊,东西放在哪里啊,交代个事情啊,还能怎样?有一次,叶赛宁喝醉了,告诉老枪,他已经两年没跟妻子做爱了。

  
老枪问:为什么?

  
没有爱!叶赛宁说。

  
靠,老枪想。做爱做爱,没有爱怎么做?道理上是这么说,但大家不是都这么做着吗?特别是男人,只要能得到感官的满足,没有爱,但做无妨。可是他却不行,所以有一阵,老枪开玩笑说他是个女人。

  
现在,老枪看着还在昏迷中叶赛宁的脸,发现还真有点女性化。眉清目秀,鼻尖细小,嘴唇有唇线,好像是用唇笔瞄出来似的,因此也显得格外敏感,稍微一动,就好像跳跃似的。秀贞赶忙把耳朵凑过去,但是它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婴儿似的吮吸了一下,溢出口水来。秀贞连忙给他擦拭,又将他的头偏向一侧,怕呕吐物被吸入气管了。她问医生呕吐有没有关系,医生说,嘴唇没有青紫,呼吸心跳都正常,没有关系。她才放心了。

  
她不停地给他擦着。她也许在懊悔,自己过去没有这样对待丈夫。现在,她要弥补。那嘴唇又跳了一下,她赶忙又去倾听,可是对方仍然没有话。秀贞只听到了他的呼吸。有酣声。她把他的头微微后仰,让他张口,托他下颌。她一直这么托着,大家要给她换个手,劝她去休息一下,可她一分钟也不肯离开。老枪想,她也许是要守着,让丈夫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她。那一刻该是多么动人的,生离死别后的重逢,在剧本或者小说里,这时候一定不惜笔墨大大营造一番气氛,如泣如诉。

  
叶赛宁终于醒来了。可是期待的情形没有出现。他漠然望着妻子。秀贞朝他笑,他居然没有反应。也许还没有缓过神来,还可能有短暂的失忆。老枪跟他说话,竭力让他记起曾经发生的事,提到了手机。叶赛宁噌地要爬起来,叫着要去死。

  
老枪后悔了,自己真不该去提手机,这正是他的伤心处。现在,他又悲痛欲绝了,叫着不要活,要把输液管揪掉。大家慌忙把他的手控制住。他挣扎,完全不像是个刚做完重大手术的病人,那么有力,那么顽固。护工索性把他的手绑在床架上。

  
他动弹不得,只得绝望地又把脸别到墙那一头去。无论你怎么求他,就是不应答。老枪给他说他喜欢的东西,比如诗,可是他也没兴趣,动也不动,像一块顽石。第三天,他放了一声屁,大家故意借此哈哈大笑了起来,可是他也没一点笑意。

  
可以恢复饮食了。他不吃。大家劝他,吃吧,身体好快点恢复。不理睬。医生被动员来了,企图说服他,他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也难怪,把人家这么绑着,还叫人家怎么配合你?可是一给他松绑了,他又要拔针头,又要爬起来。医生说,那还是继续挂瓶吧。

  
秀贞问:都不吃,能行吗?

  
医生答:医学上的维持生命,可以。医生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在里面摆弄着什么。

  
可只是维持啊!秀贞急着说。

  
可是病人不配合,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医生道,我们已经创造奇迹了!

  
医生也并不完全在吹。确实,像那样的伤情,这命即使能捡回来,也可能只是半条了。在挽救生命面前,即使锯掉你的手脚,能让对方活下来,也是成功。可总不能一直靠输液维持吧?秀贞说,不管三七二十一,买了来再说。她买了上排,剔除了哪怕是一点点肥的,熬了汤,再撇去上面的油花,用汤匙舀了,用嘴吹凉,寻他的嘴巴喂他。不料他却一甩脑袋,撞翻了。汤汁洒在被单和秀贞的身上。

  
秀贞哭了。这家伙也太不像话了!是你自己把手机弄丢了,又不是人家秀贞的错。当然看他神情,也并不是在针对秀贞,似乎只是恨秀贞非要喂给他。他神情懊丧,目光低低垂在一边,倒像是在恨自己。恨什么?恨自己没钱?没钱又丢了东西?秀贞擦了被单,出去擦自己的衣服了,老枪望见她啜泣的背影抖抖索索,很寒碜。老枪跟出来,说:这小子,是不是在心疼手机?

  
那台手机老枪还有印象,海生牌,灰壳翻盖的,款式不新,也不好看。秀贞止住了哭,瞅着老枪。

  
老枪说:这倒好办,再给他买一台吧。我来买给他。他又补充了一句。

  
不行不行!秀贞摇头。

  
我能挣钱,老枪道,简直是炫耀地。秀贞还在客气。救命要紧!他训斥地冲秀贞嚷道,自己进病房去了。看到叶赛宁,又想这家伙爱面子,不会接受的,于是改口说:秀贞要给你重新买一台手机。

  
仍然不搭理。

  
老枪想了想,又说:秀贞说要买一台赔你。

  
说“赔”很荒唐。秀贞为什么要赔他?老枪都为自己感到好笑。但到了这份上,也无所谓了,把命救出来再说。可是对方还是没反应,像一捆点不着的湿草。

  
倒也是,赔手机有什么用?那里存有资料,号码,地址,短信,备忘录,也许里面还记着写作提纲什么的。单说那电话号码,一个人丢了手机,他就很可能丢了大多朋友熟人了,老枪记起辛格《皮包》里的故事。老枪于是又问:你是把号码存在机上,还是存在SIM卡上?如果存在SIM卡,可以补卡,号码也可以找回来的。

  
老枪也没把握是不是真能补,他只是听说的。他感觉自己这么说很冒险。假如叶赛宁信了呢?又不能补,怎么办?好在叶赛宁仍不理睬,脑袋桀傲不驯地仰着。老枪又发现自己糊涂了。手机能替换的吗?它跟你朝夕相伴,就像情人,你忙时它帮你忙,你闲时他给你解闷,你的手无数次地摸它,那里面有你的体温,你的体液。换了一台,即使是同一品牌的,感觉能一样吗?只有我这种俗物才觉得一样,老枪自嘲地想。人家可是诗人呢!唉,没法子,只得希望找回原来手机了。可这是可能的吗?

  
2

  
老枪去报案的鼓楼派出所询问。派出所里乱糟糟的,原来抓了几个小偷。围观者在对他们指指点点,说是这几个家伙天天在鼓楼大街上对行人行窃,明目张胆。他们有团伙,你制止他们,就会遭到他们团伙的报复。所以边上看到的人,至多只能在小偷得手之后,过去提醒失主。报上曾经报道过一个人,故意发出一个响声,把小偷惊跑。他就已经被公认为“反扒斗士”了。也难怪,普通群众能做什么?即使制服了他们,把他们抓进公安局,过两天又出现在大街上了。现在,警察在对这些小偷问话,登记着,而小偷们呢,满不在乎地看着头顶上的电视节目。有的还坐到了边上的椅子上了。大家戳他们脑袋,其中一个还冲大家做了个恶狠狠的神情。大家一吓,然后羞怒了,叫警察看。那警察对那家伙喝斥一声,又低头继续登记。大盖帽几乎把他整个头都盖住了。老枪想,叶赛宁手机被抢后,那些警察也只顾着登记吧?作为失窃者,也许叶赛宁还幻想着110带他去抓劫匪,就像警匪剧里的情形,警察用报话机迅速联络各地警车,布成天罗地网,警车汪汪汪闪着警灯,向罪犯包围而来,来个瓮中捉鳖。不料,警车却带着他驶离了事发现场,去派出所登记。离现场远了,希望也渺茫了。

  
群众中有人道:这些家伙,为什么不拉去枪毙!

  
警察道:哪有那么简单?那还要法律了不要?

  
群众道:法律,是保护我们无辜人的,不是保护罪犯的!

  
警察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罪犯?你只能说他们是犯罪嫌疑人。在美国,刺杀了总统,对方要是声称自己是精神病,你找不到证据驳他,还得把他无罪释放了。

  
群众道:这什么美国?美国原来也不见得好!

  
警察道:这才叫法制社会。我们是法制社会,如果在没有弄清是不是罪犯的时候就随便判罪,那叫残害无辜,你自己也许有一天也会被残害的。要有证据,要取证。法律需要程序。警察用笔顶了顶大盖帽。

  
程序,程序……吵吵嚷嚷。老枪感觉好像在菜市场,前面满是黑压压的人头。老枪问警察案子的事,警察说,到楼上问。老枪跑到楼上,被告知,案子已移送到区刑警队了。老枪又跑到刑警队,在刑警队大楼陀螺似地转了半天,这个说在这间,那个说在那间,没人说得清楚。在走廊见一个穿着警裤的人走过来,老枪问他,他反问:什么事?

  
老枪眼睛一亮,他把事情说了。那人说:你回家等吧!

  
老枪还想磨。我们有消息了自然会通知你。对方打断他,好吗?好吗?对方好像很礼貌,一边向老枪逼来,硬是把老枪给逼下了楼梯。

  
出了刑警队,老枪才意识到自己傻。应该去找个熟人。没有熟人,谁理你?可是公安里他没有熟人。他想到了赵大人。赵大人是法制记者。你帮我问问吧,老枪对赵大人说,这案子到底什么时候能破?

  
赵大人说:那要问偷的人了。

  
老枪叫:问他?

  
问他?赵大人模仿着老枪的语气。老枪知道对方在嘲弄自己,自己这么叫时,神态一定很幼稚。果然,对方吔着他,好像在说:你是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混的啊?还编侦探电视剧!靠,好啦好啦,老枪索性道,我知道我傻啦!写侦探的比搞侦探的傻,同样写字的,我也比你傻,当然还有比我更傻的,就是叶赛宁。你就当是关怀弱势群体吧!大人!

  
老枪像古装戏里那样,拱手作揖。赵大人笑了,说,看你你这揖的份上,帮帮你。

  
赵大人带老枪去刑警队,找熟人公安林。递上一支烟,点着,公安林就抖着烟灰带他们去见刘探长。原来就是刚才只穿警裤的人,现在把上装穿上了,样子就不一样了。公安林说,就叫刘探吧!赵大人就叫他刘探,又是递烟。刘探已抽着一支了,就把烟放在桌面上,用食指碾着,叹口气,说:手机啊!现在抢劫的太多了,光是情人节那晚,我们这就接到二十三桩报案。

  
能破吗?老枪急煞煞问。

  
这难说。刘探说,我们既然是熟人,就实话实说。

  
那就是说没希望了?老枪又问。

  
也不能这么说,对方回答。不久前还破了个手机抢劫案,没两天,就找到了,因为那贼又去作案,被抓到了,拔出萝卜带出泥。

  
靠,主动权还是在贼身上!老枪想。也就是说,要等到贼愿意去暴露自己。老枪又急了:这么说,你们不破案了?

  
对方愣了一下。怎么不破?破,当然要破!

  
对方马上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只是又明显有点不甘,又说:破案也得需要过程!情人节那晚,二十三桩报案,光是我们警车开进开出,都不够安排!

  
那是你们的事!老枪道。赵大人眼看老枪要跟对方吵起来,赶忙拉起老枪往外走。到楼下大厅,赵大人道:你这家伙怎么这样!

  
老枪道:我怎样了?

  
老枪的嗓门像夏天的蝉,越捏越响。赵大人不说了。等出了刑警队,又说:你理解点人家好不好?

  
怎么理解?老枪说,理解他们不破案?还有罪犯不抓,去抓受害者的!老枪又说,人家去报案,他不去抓歹徒,却把报案人抓进派出所做笔录做了半天,黄花菜都凉了。

  
这是他们的职责嘛!赵大人说。

  
职责?老枪道,既然知道职责,就要尽责!

  
赵大人像被咯了胳肢窝一样笑了起来,伸手要去摸老枪的额头。老枪躲开了。赵大人说:你是不是发烧了,萨斯了没?老枪更火了,凶狠地把赵大人的手一推:你别来帮闲!

  
赵大人忍耐不住了,放下脸道:你还来真的啊?那好,那就来真的。你说什么?尽责?你老枪居然也会说尽责?你老枪自己又多尽责呢?

  
老枪愣了。

  
你他妈的作为一个作家,人类灵魂工程师吧?不好好写东西,胡编乱造,就为了挣钱。好,撇开挣钱不说,谁都要挣钱,谁都要钱,也撇开让整个民族弱智化不说,单说你们误人时间,鲁迅说,耽误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你他妈的都谋财害命了,你还说别人?

  
老枪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这问题他们曾经争论过,老枪赢了,可是现在老枪的那些理都反过来驳斥他自己。赵大人继续进攻:我说你是贩毒,你说,谁叫他们愿意吸毒呢?我是满足他们的需求。你还说,你这思维本身就是错的,谁说作家是人类灵魂工程师了?作家也是人,要生活。这才是对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你是不是这么说?瞧你现在这一脸道德,你怎么又不那么想了?你还说,谁说谋财害命就不行?你要不吃亏,你可以提高自己的对伪劣商品的辨别能力嘛,这就好像买假冒伪劣产品,工商不是老在电视上说,消费者自己也要懂得辨别吗?谁说我要跟在你后面给你当警察?消费者要消费,首先要把自己培训成火眼晶睛的辨别假冒伪劣商品的专家;你要走路,首先要自己眼睛睁大了,别丢到没有井盖的坑里去;又没人告诉我哪里缺了井盖,我哪里知道?谁说你走路我要跟在你后面。当老师也一样,学生打架,没人告诉我打架,即使告诉我了,我也已经下班了,我即使赶来了,也需要时间,110还需要时间呢,所以学生你要自己保护自己,别让别人打了,学会护身拳。这不都是你说的吗?

  
赵大人像开着机关枪,一梭子一梭子过来。老枪承认那些都是他说过的,说的时候还很得意。只因为倒霉没轮到自己。现在你倒霉了,你有事了,人家凭什么要对你负责?这就叫罪有应得吧。

  
3

  
其实老枪是个明白人。对这世界,他本来不抱希望的。他的哲学是:不抱希望,就没有失望,一旦得到好结果,反而是意外的收获了。老枪没料到,这意外的收获还真降临了。三天后刑警队通知:手机找到了。居然!

  
大家高兴极了,比没有丢手机时更高兴。老枪马上奔到刑警队去。办事的说,要报案的红单。老枪拿出红单。对方又说,要身份证。老枪说,没带身份证。对方立刻警惕地盯着他。老枪明白,对方怀疑他是冒领的了。本来嘛,所有人都有犯罪嫌疑。他跑回去拿。秀贞又拿出手机的发票,说,也带上吧!老枪刚走,秀贞又追出来,要跟他一道去。反正他睡着了。她瞥病房里的叶赛宁。

  
老枪和秀贞到了刑警队,对方还说:身份证。

  
这不?老枪道。

  
谁的身份证?对方反问。

  
老枪明白了,他们要的是报案人的身份证。她是报案人的妻子!老枪戳着秀贞道。

  
怎么证明?对方问。

  
无法证明。正急着,忽见那个刘探从楼上走下来。见到老枪,好像有点认得,但不能确定,就若有若无地动了个头。老枪也朝他点了头。确认是熟人了,他也正式地点了头。

  
老枪灵机一动,上去向他说了情况。对方的眼神显示出,他搞清楚老枪是谁了,老枪又意识到不妙。果然,刘探说:不带身份证是不行。

  
老枪道:不是我的事,是我朋友的,他还躺在医院里。

  
哦?刘探似乎有点被触动。老枪趁热打铁。这就是他的爱人!老枪把秀贞推上去。秀贞赶忙说:他是我丈夫的好友,给我们帮忙的。我丈夫还躺在医院里,不吃也不喝,好几天了,就等着看手机找回来。您能不能帮忙说说,变通一下……

  
那天我是为朋友才急的。老枪表示歉意,不好意思了!

  
刘探笑了,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也难怪,每个失窃的人都很急。没想到是为朋友。他对经办的说:他们是老林的朋友。

  
经办马上转变了态度。事情解决了,老枪简直感激刘探。唉,人对人真是不能太苛刻。你要那么不尽人情,就硬对硬撞去吧!谁鸟你?你什么事也办不成。老枪一个劲地道谢,又递烟,刘探又摆手,示意地上刚丢掉的烟头。

  
其实我们能做的,都会尽力做。刘探说。

  
话仍然有官样文章的意味,但老枪听起来并不逆耳。人家毕竟把案破了,把手机追回来了。那台手机被拿出来了。是那台海生牌灰壳翻盖的!经办的说拨一下手机号码。秀贞用自己的手机拨了,那手机响了,像认得亲人的孩子。秀贞扑过去,抓起了它。

  
更让人高兴的是,手机里的资料还在。秀贞说:这下好了,他有救了!

  
他们立刻回医院。路上,秀贞说要直接拐去农贸市场,买吃的给叶赛宁。

  
老枪回到病房,也不管叶赛宁是睡是醒,就叫:手机找到拉!没反应。老枪又说,里面资料全在呢!马上意识到不对,就又说:我可没看你的东西啊!

  
这么说着,觉得自己更可笑了。没看,怎么知道里面资料在呢?老枪感觉自己变得很愚蠢,本来是个多聪明的人,因为同情叶赛宁,变得这么愚蠢!人动了感情就愚蠢了。他不知该怎么说了,他想说明,可是怎么说明呢?简直煞费苦心。可是无论你多费苦心,对方却根本不理会你。叶赛宁仍然动也不动脸朝墙壁。难道他还在睡?老枪推了推他。他的身体被推动了,但是又稳住了,不动。即使是睡着了,也会被推醒的。老枪又去扳他的头,要把他的脸扳过来。但是扳了一点过来,手一松,又弹回去了。那脖子就像可恶的弹簧。老枪明白他是在对抗了。他就又将手机越过他的身体,放在他眼前,给他看。他仍然不动,也不知道那眼睛是睁开着还是闭着,老枪的手倒可怜地悬在半空中了。老枪顿时感觉很无趣了。人家根本不在乎你!你也太过分了点吧!老枪叫,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手机找到了,歹徒抓到了,罪犯绳之以法了!多少人还找不回来呢!你以为就那么容易找?你以为就不要花力气?我也不要你感激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将心比心……警察都知道将心比心,你倒好!我是为你做事,却好像是为自己做似的。你以为我这脸就不是脸?

  
老枪狠狠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脸腮。

  
对方仍不反应。

  
老枪又说:真是太不近人情了!你这是做什么人嘛!你这种人怎么在这世界上混?

  
本来就不……对方嘟哝了一句。终于开金口了。什么?老枪问。

  
让我死!对方说。

  
靠,又是这!老枪叫:你别以为你会死,死是件容易的事呢!不容易的是活,活着,活得好……

  
我不活!对方应,让我死吧!

  
人一旦只想到死,就再没办法对他了。我不活,你还能拿我怎么样?简直是耍无赖!没法沟通了,老枪觉得疲惫透了。他叫:那好,算我自作多情,算我多余!

  
他把手机丢在床头,不理了。叶赛宁也不理那手机,好像那根本不是他的东西。老枪靠在病房门上点了支烟,想等秀贞回来,交代了她就走,再也不管了。但烟抽了几口,气也消了些。他奇怪他到底还有什么想不通?就又走到病床前,捡起手机,说:好,你不要,我退回刑警队去!

  
对方仍然不理不睬,好好像在说,你要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这下老枪简直激怒了。我送给那劫匪去!他叫。他真拿起手机往外走,他要把它扔掉。刚到走廊,手机响了。是短信。忽然一股好奇心攫住了他。他掀开了手机盖。

  
挂你电话,关机。对不起,别逼我好吗?

  
发信人是如洇。老枪眼睛猛被一扎,慌忙将手机合上。

  
4

  
如洇是“汇泉阁”茶楼的老板娘,老枪也认识。他们一些写作的曾去她的茶馆玩。她也爱写诗,常拿些诗作给叶赛宁看,说:老师请指点!她老叫叶赛宁“老师”,叶赛宁不喜欢,总说:别叫我老师!如洇就笑应,好,好,不叫老师!但过后照样叫。有一次叶赛宁恼了,说:你叫我老师,要把我一屁股踢到神龛上去呀!

  
按理说,叶赛宁是很把自己当一回事的人,人家叫他老师,他应当很乐意。印象中别人这么叫他,甚至还叫他“大师”的,他都照单全收。可是如洇叫他,他却不愿意。老枪一直有点奇怪,现在明白了。

  
他们的关系,大家一直没看出来。也因为如洇的丈夫就在茶馆里吧。那个男人,总是憨厚地笑着,看来也是不知情。老枪没想到,叶赛宁居然掩盖得这么紧,真应了那句俗语:闷闷地却吃了三碗半。老枪觉得自己的智力受到了挑战。

  
老枪承认去找如洇,一半为了让她来说服叶赛宁,解铃还须系铃人么,但一半,也出于窥探之心。如洇听老枪提起叶赛宁,立刻警觉起来,沏茶的手僵住了。老枪又说叶赛宁自杀了。茶壶就倾斜了,壶盖咣地掉了下来,茶水连同茶叶倒一桌子。如洇慌忙拿抹布擦,但是擦了这里,那里又泛滥了,一副不可收拾的样子。她显得有点急躁,把夹带着茶叶的抹布抖着,像个不会做事的主妇。

  
她的动作越来越没头绪了,那水更加泛滥,都泻到地上去了。她终于嘤嘤哭了起来。她忽然丢下抹布,就往外走。老枪跟了出去,问去哪?她说看叶赛宁,然后,她好像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叶赛宁在哪里,央老枪:你带我去吧!

  
一路上,她走得很急。只顾走,好像她只是个躯壳,没有魂。到医院,去病房大楼,上楼梯,过走廊,她一直走在老枪的前面。她也没问病房号,都闯过叶赛宁病房了,老枪叫住她,她收住脚。这时,老枪发现秀贞在病房里。

  
老枪让如洇去走廊拐角等着,自己进去调虎离山。如洇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在老枪的眼里了,飞红了脸,顺从地去了拐角。老枪想了想,跑去护理站问是否已经欠费,护士说,马上要欠了。你们真自觉,大家要都像你这么自觉就好了!老枪想:靠,我贱啊!开了单,终于把秀贞支去银行取钱。

  
老枪以为叶赛宁见到如洇时会激动,至少会慌张。但是并没有。倒把如洇弄得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了。想想也正常,他们间一定有什么纠葛,也许叶赛宁还怨恨着如洇。一会儿,如洇哭了起来。这下叶赛宁该心满意足了吧?不管怎样,人家女的对自己哭了。叶赛宁果然肩膀抽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停止了。终究还是没有把身子转过来。如洇像孤零零的草,支支地立在他床前哭,摇摇晃晃,好像要倒下去。她终于弯下身去了,她把嘴附在叶赛宁耳朵上,说了句什么。叶赛宁身子明显又一抖。但他仍然没有回应。她又伸手去抱他。这举动老枪没想到,可是对方仍然没反应。既不迎接,也不挣脱,任她抱着,好像一具僵尸。老枪真不明白了,你叶赛宁还要怎么样?人家已经这样对你了,一个女人,即使只对着你耳朵说话,只是呼气,就够让你烧起来了,可是你却死猪不怕开水烫!太过分,太过分了!

  
如洇是一路上哭着回去的。眼睛哭得红肿,老枪提议,找家咖啡屋坐一坐。如洇答应了。咖啡屋很静,如洇坐在老枪对面,唐装,很典雅端庄。老枪想象着叶赛宁曾和她一起坐在这样的地方,多么好。那是自己所没有的,自己和小妖,总是在乱糟糟臭哄哄的被窝里打闹。有时候小妖会抱怨地说:我们好好说话好吗?老枪嘴里应承着,心里却说:靠,有什么好说的?

  
其实老枪也是希望有个爱的女人的。他真羡慕叶赛宁有如洇这么个女人。刚才你在他耳边说什么了?老枪问如洇。

  
如洇愣了一下,说:没说什么。

  
让我猜?老枪说,让他原谅你?

  
如洇点头。

  
原谅什么呢?

  
如洇犹豫了一下,说:我不能爱他。

  
老枪问:为什么?他忽然意识到如洇是不是还在提防他,又说:这不是蛮好的吗?我都羡慕不过来呢!

  
你是你。如洇说。

  
老枪正色道:我也是人!

  
不是这意思,如洇赶忙说明道,你误会了。我是说,你可以,我不能再爱了!

  


  
我是有丈夫的女人,如洇说,叶老师爱我,我很感激他。但是我不能。假如是别人,我可以明确告诉他,可这是叶老师啊!

  
那一次,他在我请他改的诗后面,写上三个字:我爱你!当时我很慌。其实我原来有所感觉的,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他是个诗人,他可以用诗的形式表达。但假如他那样,我也可以把它看作只是在写作,在虚构,故意不明白。诗人在诗里吟咏爱情的多了,爱甚至成了似是而非、指称不明的假托,成了象征。也正因此叶老师他不这么做吧!他这么直接,把我堵死了,没有了退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对他说:我们做最好的朋友,好不好?他说,不好!我说:是最好最好的朋友,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他说:一百个一千个“最好的朋友”,也只是“朋友”。

  
我没辙了。可我不能背叛我的老公啊。叶老师他也有妻子。当然我不能拿道德的标准来衡量他,他是诗人。可我不是诗人,我是现实的人。也许你会在心里笑我,笑我俗。叶老师就是这么说我的。我告诉他我想的,他就骂我俗。我承认我很俗,我说,你何必爱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呢?他又说:你不俗!你要俗我就不爱你了!这话我当然喜欢听,谁愿意自甘做个俗物呢?可是我对他说:我真的很俗的,你看我是做什么的?开茶馆的,一个商人,唯利是图。他说,这茶馆不是你开的,是你丈夫开的,我要把你从他那里抢出来!他真的老是跑到我的茶馆来。好在我丈夫他糊涂,没觉出什么。只是有一次,他抓着我的手不放,说:你说你爱我!

  
我吓坏了。我悄悄对他说,我丈夫就在那边!他居然说:在更好,我要跟他决斗!

  
都什么年代了,还说决斗!真是又可气,又可笑。有时候我觉得他真像堂·吉诃德,我们这时代仅有的骑士,还没有被割掉的阑尾。你看他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堂·吉诃德,瘦瘦的,头发还有点卷,那眼睛,那神情,好像随时要跟人战斗似的。但是不可否认,很可爱。特别对我这么个生意人,无趣的甚至恶心的人见多了,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他其实很单纯,单纯得令你不忍拒绝他。比如他总要求我说“我爱你”,我怎么能说呢?这等于确认我们的关系。我不肯说。他坚持:你说,我爱你!

  
你爱我。我故意开玩笑。

  
不是!他说,是“我爱你!”

  
你爱我。我又说。

  
他急了:你啊,就会化血为水!

  
看他那么痛苦,我想了个办法。那你看我口型好不好?我说,我张开嘴,说:我爱你。没有发出声音来。这样我也心安理得些。可是他说:听不见,不算数!你是不爱我!

  
他几乎委屈地要哭了。我只得再想办法。我写给你好不好?我说。

  
他说:写出来好!写出来更好!我就用食指在他手心写。刚写,他就把手缩回去了。要写,就要在纸上写。他说。

  
那怎么可能?那岂不是证据确凿了?我不肯。他就更要我写了。我后悔自己怎么去提醒他这根筋了。我说,那我发短信吧。他答应了。我们都掏出了手机。但我没有发“我爱你”,我发:

  
上邪!

  
他说:这个不行!

  
为什么不行?大诗人,你不知道这首诗?我说。躲在古诗里,我心安理得多了。

  
他无话可说了。

  


  




 回复[1]:  流光飞舞 (2006-10-06 22:28:53)  
 
  作家的小说,就是不一样。看了一,就想全部看完。偶去看整篇去了。

 回复[2]:  陈梅林 (2006-10-07 20:06:47)  
 
  作家,就是作家。等着看续篇。

 回复[3]: 呵呵,希望不要在充满亲情和爱情的中秋引起不快. 陈希我 (2006-10-07 20:15:32)  
 
  

 回复[4]:  陈梅林 (2006-10-07 21:00:41)  
 
  看小说是享受。陈作家加油。

  
我有时把陈作家和亦(夫)作家两人弄错。反正都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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