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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又见小芳》连载一

陈希我 (发表日期:2006-04-28 18:10:08 阅读人次:1950 回复数:0)

  1

  
女人到底想要什么呢?她说,她没有麦,只能打字。

  
我们在Netmeeting上聊天。我知道她有麦。我调整音频,扬声器音量灯在闪。我说,你有麦,你在撒谎。

  
她为什么要撒谎?不用语音交谈,只打字。打字比起语音,勿宁是一种阉割。科学发展到今天,什么都成为可能,为什么还要阉割自己?她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你好。

  
你好吗?我问。

  
好。

  
可我看不到你好不好。我说。

  
我没有视频。她又说,对不起。

  
你还在撒谎。我说。你有视频,你没有开。

  
你知道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诈她。她笑了。我听到她的笑声。这笑声才是她真的声音。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比你懂因特网。我说。

  
对方不作声了。我对上网是不太熟悉。她说。叮,掉线了。真没意思。我起来撒尿。我住的是公司集体宿舍。合居者正从卫生间出来,急匆匆的。见了我,点了个头。我知道他是急着要钻进他的房间,他也爱趴在网上找女人聊天,我给他一个外号:搜狐。其实也无所谓搜不搜,更多的时候只是不肯失望,处在吃鸡肋状态。搜狐忽然停住了脚,好像想到了自己即使进屋去,也没有谁在等他。他向我嘀咕了一句什么。

  
他在问我房子装修得怎样了。

  
我马上就要住进自己的房子了,我要结婚了。新房是贷款买的,正在装修。还得一个月吧。我说。

  
哎,多了一个现实的人,少了一个虚拟的人。他怪里怪气叹了一声。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少了个像他那样的人。

  
多的不见得是好事,少的不见得就是坏事。我回答。这时,房间里又响起了Netmeeting呼叫声。又是谁?我奔进去。还是那个女的。

  
接了。她仍然没有打开视频。

  
我有点恼了,膀胱里的尿憋得难受。有一种冤枉的感觉。

  
我掉了。她说明道。

  
哦。我说。

  
我确实是新手。她说,接上了刚才的话题。

  
是吗?

  
是的,只是喜欢聊。

  
要聊就诚心诚意。我说。不然又有什么意思呢?不如不聊。你开呀。

  
她终于开了视频。可是仍然没有把镜头对准自己,而是对着墙壁,墙边有一个石膏像,是那个断臂维纳斯。什么嘛,你又不是维纳斯。仍然是遮掩。何况,我一直是现着形的。我都现出形来了,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说。

  
她笑了。男人现出形,跟女人现出形所付出的代价是不一样的。她说。

  
这倒也是。难道她是恐龙?再不露就切了。我说。

  
终于露出了一个臂膀。那臂膀挺肥沃的。果然。我问:你是哪里的?

  
上海。你呢?

  
我也是。我答。

  
是吗?她叫,听得出是惊喜的。你是干什么的?

  
老板。我说。

  
我也在撒谎。其实我只是一个为老板开车的。我喜欢说自己是老板,至少在说时,心里好像咬破了酒心巧克力糖一样,一个醉甜。

  
我蓦然意识到身后还开着门。搜狐站在大厅上。幸好我的镜头逼自己非常近,没有把后面的他摄进去。我把摄像头掉开了,回头关上自己房间的门。我听见他在外面揶揄地叫了声:老板。

  
我脸红了。真他妈的讨厌!还不是彼此彼此?但是我比他好,因为我还炒股,因此有了女朋友。

  
可是我有了女朋友,为什么还要在网上找女人呢?

  
我再转正镜头时,对方那女人说,你很帅。

  


  
 2

  
我和未婚妻在商场买浴缸。她叫影。女孩子嘛,就是购物狂,只要有钱就可以把她搞定。

  
影说要那种带水力按摩的。我说那不好,对身体没有好处。你怎么知道?她问。你想想啊,人有高有矮,可那按摩点却是固定的,颈部,腰部。对我是恰到好处了,到了你,不就按到屁股上了吗?

  
你好啊,你骂我!影叫,就要过来掐我。

  
影比我矮半个头。我没有说错。但我知道自己是在推诿,实际是我没有钱。按摩浴缸少说也要五千元。我的股票被套牢了。我所买的东方地产,传说是一家空壳公司,我用了我全部的钱买了它。当然那些钱也是我从股市上赚来的,一下子进到我的帐上了,又忽然全出去了,不是自己的钱了。买股票就是这样,像梦。当初我是用赚来的钱吸引影的,她并不知道那钱只是暂时寄在我这里。我不敢告诉她,告诉了,她一定要飞走。谁愿意跟一个穷光蛋?我只能瞒着她。先结婚再说。尽管我也知道结了婚了也可以离,现在婚姻是拴不住人的,但也没办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我故意装做逃跑。她追。我很快就把她带离了那该死的卖按摩浴缸店。她追上我,说:你是不是嫌我矮?

  
我怎么会呢,再说你也不矮呀,一米六,还矮?

  
她其实长得很漂亮。我说了。漂亮什么呀!她说,很快就要老了,你不让我保养。

  
谁不让你保养了?我辩道。我只是觉得你这样漂亮的身体,应该放在那样的浴桶里。

  
我指着前面一个木制浴桶。看上去很粗糙,简直是我小时候用的木洗脸盆的放大。现在的人真是邪门了,这种东西又搬出来了。之所以指它,是我断定它不会有多高价格。影果然活蹦乱跳地跑过去了,一下就跨了进去。她在里面确实很漂亮,像精巧的玩具。你也进来!她叫。

  
我怎么进得来?这么窄。我说。

  
挤挤嘛!她叫。哦,不愿意跟我挤?还没结婚你就嫌弃我了?女的一结婚就变成老太婆了,你们男的还可以青春永驻,永远这么帅。她说。

  
我确实很帅。Netmeeting上那个女的不也这么说我吗?可是帅有什么用?我原来是赛车手,没赛出名堂,就给人当车夫了。只配买这种木浴桶。我瞥了瞥边上的价格。一万元!我吓一跳。

  
销售小姐过来了。先生小姐,喜欢吗?

  
喜欢这玩艺儿?我说。

  
我瞥见吃惊地看着我。她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又变卦了。这乡下才用的东西。我又说。

  
销售小姐说,先生,这您就不知道了,这叫回归自然。

  
靠,还什么回归自然。现代人什么毛病?我说。这要是回归自然,我爷爷那辈就回归自然了咧。

  
对嘛,销售小姐说,所以才叫回归嘛。

  
我愣了。影咯咯笑了。看来你小学没毕业,那毕业文凭是假的。

  
靠,我说,现在什么不是假的?我说。

  
那你对我也是假的喽?她叫。

  
那哪里会……我支吾。

  
那你就买!她叫。简直是命令。要不你就是假的,就是不爱我!

  
我当然爱你。可是我拿什么爱你呀?我想。我已经没钱了。可是我怎么能对她说?算啦,买就买吧,大不了借款,结婚后一起还,她要离婚也得承担一半债务。

  
还没结婚就考虑着离婚,简直有点残酷。谁让我没钱呢?谁让我破产了呢?谁让我中了那该死的上市公司的圈套了呢?付了定金,出来,影吻了我。我咬住她的舌尖,体味到爱的残忍。这就是我们的爱吗?

  
 3

  
我又在网上遇到了她,那个女人。她呼我。她好像总挺悠闲。

  
你是干什么的?我问她。

  
公司。

  
公司的,老总?我问。我是在揶揄。我恨有钱人。我没有钱。

  
你不也是老板?她问。她果然是老板。我愣了一下,记起我曾经对她说我是老板。我是小老板,你是大老板。我说。也许是出于李鬼见到李逵的心虚。

  
你怎么知道我是大老板?她问。

  
我就是知道。我说。

  
你说嘛!她急了,问。我感觉我她被我钓住了,像一只鱼,使劲扯着鱼钩,欲罢不能。因为我知道。我仍然说。

  
说吧!

  
我瞥见了她的胳膊。有这么肥沃的胳膊,难道还是小老板吗?因为我看到了你。我说。

  
对方猛地把胳膊一缩,闪出了画面。我笑了。

  
你根本没有看到我。她说。

  
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了?

  
看到了你怕了。

  
我怕?哈,笑话!她又把胳膊大大方方露了出来,好像在说,我为什么怕?为什么要躲?

  
为什么只敢露出胳膊来呢?我说。

  
你还要怎么样?她说。猛地把镜头一拉,露出了脸。那脸似乎并不丑。但是那脖子在指示,那延伸下来的部分可能是很胖的。有胆量见面吗?我问。纯粹出于挑衅。

  
见就见!她回答。

  
居然!

  
我们约好在一家咖啡屋见面。她来了,果然是胖,非常之胖。女人一胖,给人印象稀哩哗啦就全垮了,再不会去细致分析她哪里还可取。就连我原先建立起来的她还过得去的脸部印象。

  
我甚至看不出她的年龄了,大概有四十来岁吧。

  
她明显很不自在,不停地使唤着服务生拿这个干那个,好像要把你的注意力转移到那上面去。忽而她似乎又觉得自己点太多东西了,让人想到自己肥胖过剩,就说,我们走吧。

  
去哪里?

  
去兜风。她说。她指了指玻璃窗外的她的车。那是一辆宝马,好车,而且适合女人开。我常会在街上看到女人开着好车,这些女人有的很年轻很漂亮,但是我知道这车十之八九不是她们自己的,或者不是靠她们的钱买的。而确实有些女人,她们是真正的车的主人,但是她们老丑。每到见到这样的女人,我的心头就会涌起一丝悲哀,那车,就好像她们抹在脸上的厚厚的脂粉。

  
我才记起必须交代我车的情况。一个老板是不能没有车的。我说,我的车坏了。

  
她笑了笑。

  
笑什么?我问。

  
我的车没有坏。她说。你开的是什么车?

  
大奔。我撒谎道。不过也并不完全是撒谎,这车确实是我开的,只不过是我老板的车。难道这有什么吗?就好比那些二奶,她们开着她们男人的车,为了她们男人搞事便利。

  
大奔好啊。她说。

  
不过现在的大奔也不怎么样,你看,我那就坏了。我说。

  
她让我上她车。她上车时侧着身,好像是硬挤进来的。特别是那肚子,真担心会被挤破。世界上居然有这么胖的女人。可是她有车。

  
自己有车真好啊。我记得我们股票交易所里有个大户,有段时间也开了一辆宝马来,说是股市上挣的第一桶金买的,把我们羡慕得。后来他不再来了,据说赚了更多钱,开大公司去了。这样运气怎么就轮不到我?

  
你当初是怎么挣到第一桶金的?我问她。

  
她显得很惊讶,似乎没想到我这么直截了当。是的,没有人会这么冒冒失失去问别人这个问题,特别是对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女老板。但是恰恰因为她是个女人却很丑,我可以这样作贱她。

  
你是不是认为是睡出来的?她反问。

  
她居然这么说。也不看看你什么样子,还有人跟你睡?

  
人们看漂亮女人成功了,就想,还不是睡出来的?她说,看丑女人成功了呢?该怎么说?你看,这么丑的也能睡出来!

  
我吃惊。

  
她笑了。传销。她直说了。

  
没有被抓起来?我说。

  
险些。她说。很累啊!她还真是干过传销的。她说,有一次干部会议,突然听说公安部门来检查,连忙转换会场,到对面楼十三层。这边下楼六层,那边再上楼十三层……

  
你也上得去?

  
上不去也得上呀。她说。不过那时候还真能上得去,那时候还年轻,还没有现在这样子。她居然用眼睛指指自己肥胖的身体。也许是出于一种抵抗性的自嘲。这个女人,对自己的长相相当在乎。话说回来,哪个女人对自己的长相不在乎的呢?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倒好像我看着她的丑相,是一种侵犯。年轻好啊,我只能说,年轻好赚钱。

  
不,往往是年轻时不好赚钱的。她说。赚了钱,就不年轻了。

  
说得像绕口令。我也笑了。她打开了CD匣,音乐响了起来。是那首流行的李春光的《小芳》。说是流行,其实只不过是他们那年代人的流行,我是没有感觉的。从词到曲,其实都很简单,一般,但在他们那代人听来却像浓醇的酒。也许只因时间酿久了。

  
后来呢?我问。

  
什么?她好像被惊醒,几乎是神经质地。其实我也是随口问问,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说。我赶忙说明:我是问你后来又做了什么生意了。

  
房地产。她回答。

  
啊,就是那个把我害了的房地产!我就是买了房地产股。我恨它。尽管那上市公司跟她没有关系。房地产好啊,可以炒,大炒特炒,炒得一方倾家荡产,一方吃得肥肥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可我不想住口。不是吗?我反问。

  
是吧。她承认。她抵赖不了,就像她像海棉一样的身体隐藏不住她吸取的本相一样。

  
你还可以再吃呀!我说。

  
为什么?她说。

  
为什么不?我说。

  
为什么要?

  
还可以吃得更多呀!

  
我已经吃这么多了。她说。又瞥瞥自己。我已经这么肥了。她蓦然说。

  
我一愣。感觉一拳砸过去,被她的肥肉弹回来。可我仍不善罢甘休。我说,你这样怎么了?可以去锻炼呀!可以把车子卖掉去走路锻炼呀,把钱分给穷人,保证你得瘦下来!

  
说得对。她说,语气软了下来。

  
我离不开车了。她又说,声音喑哑。好像是贴在我耳边说的。我猝然被触动了一下。

  
我也是。我也说。我也离不开车。这些天我的大奔坏了,我就几乎寸步难行了。

  
她笑了。你没有大奔。她说。

  
我脑袋猛地懵了。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截,这么说。

  
你不需要大奔,这个棺材。她又说。你还能走动,身强体壮,你不需要棺材。她捶着方向盘。喇叭响了起来。我们都一惊。没有交警。赶紧加大油门跑。

  
这哪里是棺材?你看它还会叫。我说。也许正因为她把自己的车称作棺材,我的屈辱被抵消了。

  
她笑了。

  
你看它还跑得这么快。我又说。

  
你可真会说话。她说。听说过那个新闻吗?

  
什么?

  
美国的。一个肥胖的人躺在沙发上起不来了,最后沙发也垮了,他就躺到了地上,直到死,人们无法将他抬出门来,只得把门拆了。

  
我似乎听说过有这样的事,是不是这一件,我弄不清。这样的故事总是很多,肥胖是我们这个时代重要的话题。有人甚至设想:假如哪一天世界上都充斥着肥胖的人,地球就要受不了了。

  
其实胖也没什么。我安慰她。

  
那换给你?她说。

  
好啊。我说。我无所谓啦。

  
你是无所谓。她说。男人胖一点也无所谓。

  
只要没病。我说。你没病吧?

  
这很重要吗?她反问。

  
当然,健康是最重要的,只要没病,身体好……

  
口是心非吗?

  
为什么要口是心非?我说。

  
男人不要女人的钱。她说。男人只要女人漂亮。

  
我一惊。这倒是。无论人类如何进化,世界格局如何改变,这似乎是不变的。我问,你结婚了吗?也许我问得太冒昧。

  
结过了。

  
结过了?

  
对,又离了。

  
对不起。我说。

  
没什么对不起的。她说。她盯着我,几乎是挑衅地。我很惶惑。为什么……我问得很含糊。

  
因为他受不了。她说。

  
哦。

  
因为他不要女人的钱。他宁可一分钱也不要,走了。那时候我已经有钱了,公司发展得越来越红火,人也发展得越来越胖。发展,对女人是个悖论。

  
她说。我一愣。

  
不是吗?

  
是吧。我想。

  
永远扯不平。她说。除非死了。

  
她忽然加大油门。我大吃一惊。她神情冷酷,好像就要去赴死似的。我感觉自己也飞了起来,到了临界状态。虽然我是赛车手出身,但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是别人掌握着方向盘的缘故,而且是她掌握着。我想去抓她。我感觉我们被绑在了一起。那感觉有点玄妙。

  
 4

  
我一连几天都在想着她。可是她再没有在Netmeeting上出现了。或者是她改了ID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怪自己怎么没有向她要电话,或者是QQ号什么的。

  
那种玄妙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也许是因为它跟死联系在了一起。它触动了人最根本的隐痛。谁没有死的时候?其实我们时刻都在准备着死,无论是惧怕,还是奔赴;无论我们对生活是希望还是绝望。

  
死把我们连接在了一起。或者说,是死亡的话题。那是一种超越在现实之上的话题。人跟人,一旦谈到了这话题,就共同拥有了一个玄妙的世界,就好像一起从阴间走一遭回来的旅伴。

  
她终于又在Netmeeting上出现,是在一个星期后。我呼她。我责问她这一段时间都跑哪里去了,好像是她失约了似的,好像她本就应该属于我。

  
她说,公司忙。

  
噢,她有公司。我这才记起来。她的主要角色是公司的老板。她要忙活的是她的公司,而不是我。

  
你忙吧。我说,我下了。

  
不不,她说,现在没事了。

  
没事了才找我?

  
她笑了。现在即使有事也不管它了。她说,那些事真是烦死了。

  
老板都是这么说。我说,可是你们又不肯放弃生意,关门大吉,去睡觉,去玩。只是希望休闲休闲。就这么没治。

  
说得好。她说。我今天就放弃了,去喝酒吗?她说。

  
我们找了衡山路一家酒吧。酒吧非常吵,有乐队表演节目。说话都困难。服务生跟她说着什么,她听不见。我也听不见,只瞧见服务生摊着大巴掌。她就给他一叠钱。她可真有钱。服务生点着钱,走掉了。

  
酒来了。其实她不该喝酒。书上说,酒也能使人发胖。但是她喝了。她还点了萝卜干,都说腌菜能减脂肪,也许这就是她保持着理智的地方。可是她就不怕腌菜致癌吗?

  
碰杯,喝。一个染着棕色头发的男孩在歇斯底里唱着。她忽然对我说话。我听不见。她就凑近我。我闻到了她嘴巴的味道。

  
我凑她耳朵回话时,我闻到了她香水味。

  
太吵的地方,只适合于喝酒,疯,不适合交谈。或者把心交给了那唱歌的男孩。他在唱猫王的《Don’t Be Cruel》。大家身体随着歌声晃动着,让那歌声牵着走,让那歌声占领自己的心,把自己变成空心人。

  
音乐终于柔和了,有人去跳舞。跳吗?她问。

  
我不会。我说。

  
我真的不会跳。在这种场合,你会发现,不会跳舞真是个遗憾。

  
浪费了好身材。她也说。

  
我反问,我身材好吗?

  
当然,一看就是个运动员。

  
她还真有眼力。你错了。我却说,我只是个车夫。

  
这我知道。她说。现在是司机,过去是运动员。

  
她怎么什么都看得出来?我说得对吧?她问。

  
你怎么知道?

  
你看你的胳膊,多健美。她说。

  
原来如此。我承认了。我曾经是个赛车手。我说。

  
令人羡慕。她说。

  
羡慕什么?只是劳累。我说。

  
那叫锻炼。

  
哈,是锻炼。我讨厌锻炼。我说。当年训练完全是被逼的。因为要出成绩,要有出路,就好像传说中的欧洲公主穿上红舞鞋就只得跳个不停,直到死。结果还是没有出路,只能给人打工,还这么穷。

  
讨厌的,往往是有益的。她说。这就是宿命。就像富裕了,就不可避免地胖起来一样。

  
她又提起了肥胖。哈,我连忙说,又来了,什么关系嘛。

  
什么什么关系?她反问。没关系吗?你以为你是老板了就没有关系了吗?

  
我不能说。

  
是的,你是老板。她说。你可以进入各种各样的场合,你参加招商会,人家说,这是个女的呢。你做得很出色,人家会说,这女人厉害,她长得什么样?

  
我一愣。是啊,我倒没有注意到。也许这就是女人不能逃脱的宿命。

  
长得什么样?她说,自嘲地。就是这个样。你再成功也没有用。你越成功,越吸引人家的眼球,就越让人看到你是这、个、样!没有一个女人不在长相上被人议论的。你逃不了。你想逃也逃不了。有一次我给一个农村小学捐资,一千万。我拿着写着一千万的红纸板在台上,学生给我献花,我腾出一只手去接花,那沉重的红纸板就拿不住了。边上的节目男主持人就连忙帮我扶住一头。他不停地夸我。男的。她说。

  
我点头。我理解她为什么要特地点出主持人是男的。

  
我好开心哪。她继续说。我感觉到自己是这世界上最骄傲的人了。这世界是多么的美啊。我去亲那个给我献花的男孩子,不料那男孩忽然鼻涕流了下来。我的脸颊沾上了,热乎乎,黏乎乎的。我笑了。我不觉得脏,我拿手帮他擤掉了。那男孩说,姨,你的手真香。

  
她那手?我瞥了瞥她的手。

  
真的吗?我更笑了。她说。姨,你的手真好看。那男孩又说。我看看自己的手。我的手真的很好看吗?也许是因为是因为小孩的眼光吧。当然更因为我现在的角色,我是个献爱心者。或者也可以说,我是个给钱的。有钱真是好啊。就这只手是一只普度众生的观音手呢。观音不是也挺胖的吗?如果让我再捐一千万,我还愿意。

  
……男主持人要我讲话。我说,我唱一首歌吧,《爱的奉献》。大家就鼓掌了起来。我就开始唱了。我站在台的中央,拿着麦,有音乐伴奏。所有的人都听着我唱。我唱啊,我觉得自己就是韦唯了。我感动了,眼泪花花了,我都被自己陶醉了。忽然,我听到了台下一个声音。像泼在琴弦上的水。什么声音?我听不清。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或者说,我知道,但是我不愿意承认。

  
……其实那只是一声嘀咕。我没有必要去听。但是我又非听不可。我要知道他讲什么。

  
……那声音在说:你瞧你长得什么样!

  
……心好像被一根棍棒一杵,杵到了深底。

  
我一惊。那家伙怎么能这么说?简直太刻薄了!担心她感觉我在意那句话,我轻松地笑了一下。

  
你笑了。她说。

  
不不,不是……我慌忙辩解。我怎么会呢?

  
你会的。她说。你也是个男人。

  
也许……我也是个男人,没有一个男人不在乎女人的相貌的,一个丑女人,是永远的输者。

  
她开始喝酒。一杯接着一杯。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成了萨克斯,低回,旋下去,旋下去,旋到了底。她的嘴唇溺在酒中。酒杯玻璃后面她的脸,溺在了水里。

  
我伸手拿开她的杯子。你会醉的。我说。

  
醉了不好吗?她反问。醉了,就分不清现实和梦了。一辈子都没有醉过的人好可怜。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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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旅游客》连载一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三封信 
    小说《我们的骨》连载三 
    小说《我们的骨》连载二 
    小说《我们的骨》连载一 
    小说《晒月亮》连载三 
    小说《晒月亮》连载二 
    小说《晒月亮》连载一 
    小说《上邪》连载三 
    小说《上邪》连载二 
    小说《上邪》连载一 
    战场---也为母亲节作 
    小说《遮蔽》连载之三 
    小说《遮蔽》连载之二 
    小说《遮蔽》连载之一 
    小说《又见小芳》连载三 
    小说《又见小芳》连载二 
    小说《又见小芳》连载一 
    小说《风吕》连载四 
    小说《风吕》连载三 
    小说《风吕》连载二 
    小说《风吕》连载一 
    到丽江去 
    与命拉扯 
    被豢养的狼 
    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我的后悔录 
    长寿则辱 
    大写意的吃 
    请让我成为您的孩子 
    何谓边缘生活 
    爱你,咬你! 
    又是一年樱飞时 
    手表如妻 
    开会 
    小说《抓痒》初版后记 
    小说《抓痒》台湾繁体版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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