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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豢养的狼

陈希我 (发表日期:2006-04-17 18:52:35 阅读人次:1945 回复数:0)

  一个女人对我说,希我,你还不错。到你这般年龄的男人,很多已变得无趣了,无趣得令人生厌。你还不会。

  
我一愣。我已经到了哪般年龄了?六十年代生人,曾经还对青春羞羞答答,曾几何时,已经到了应该无趣的年龄了。

  
某种程度上说,我真还属于有趣的。比如说,我常常不清楚自己口袋究竟有多少钱,到买东西付钱时,才发现,所带的钱不够。好在有些熟悉的商家也往往愿意让我赊帐。也许也因为我的糊涂,到现在,我只收到过两张假币(还是小面额的)。并非我运气好,而是因为我没有发现。抓了钱就塞口袋(我不用钱包),就走。好像也是对我糊涂的回报,对方也不认真审视我付出去的钞票,假币在彼此的糊涂和信任中得以流通了。

  
我常会意气用事,整一个不成熟。每每控制不住自己。那一年我们大学同学聚会,过去的同学,现在有的已经是大官了。领导坐台上讲话,百姓坐台下聆听,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当年再叛逆的,现在都已发福稳重,谈的是如何教育孩子,过好小日子,甚至还希望利用这同学聚会,让成了领导的同学提携提携自己。我却没这根弦,每每对领导讲话插嘴,乱喊乱叫。同学们笑道:这么多年了,没有长大。

  
其实这应归咎于我长期没有进入体制。八十年代后期辞职出国后,就再也没有正式工作。不知道开会应该怎么开。那一年我回国,到了上海虹桥机场,跑去为所带的免税商品报关,一张告示把我挡了回来:今天下午政治学习。猛地明白了,已经到了体制的祖国。

  
其实我也并不是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率性的。比如在家里,家有孩子,我就不敢造次,就知道必须端着。还有出席各种各样的宴席,也知道应该看着别人下筷。我住的是装修得好好的房子,进要脱鞋,大小便应该上卫生间对准便器拉,有痰应该到特定的地方吐。好像穿上笔挺的西装,坐哪里都要有所选择,好像被套上了模子。再不能像当初没钱的单身汉年代了。那时候一间单位宿舍,十平方,吃喝拉撒全在里头,一张办公桌,桌旁就是床,床上是从不折叠的棉被,满是男性汗腺味和烟味。我的恶习之一是抽烟,还不喜抽烤烟型,要混合型的,抽了痰又多又浓,就随地咳地一口,吐下去,再用鞋底一蹭。久而久之,旧木板地变得又黑又亮,那是我鞋底的脏土和黏痰混合的。

  
许多年后的今天,有一次看到我一位学富五车的老先生吃着吃着橘子,对着他家华丽的地毯,啐地就是一口橘子渣,我的心猛地像刚杀的鸡内脏一样热了起来(大江健三郎语)。

  
可是老先生也不是潇洒之人,他敢对他家豪华的地毯吐橘子渣(也许只是下意识的),却不敢接受女弟子的倾慕。他是个有威望的老师,有威严的父亲,安分守己的丈夫,安安稳稳享受着国家津贴的知识分子。有丰厚的收入,有好的地位,有美满的家庭,养尊处优,他怎敢造次?虽然当初他也曾狂飙一时。

  
我一直觉得恶习是养人的,比如抽烟、喝酒、打架斗殴、赌博、睡懒觉、抠鼻屎、挠癣痒……都是让人爽的事情。还有就是嫖女人。男人天生野狗品性,有家不呆,偏爱到处沾惹,到处猎奇。把一个男人晚上关在家里骂孩子、抱老婆,无异于圈养一只野狗。不,是一只狼。

  
你是不是曾在夜里听到狼的嚎叫?你是不是幻想着自己从温暖的床上爬起来了,打开家门出走?像老年的托翁,即使年老体衰,也要走向荒原。

  
你在荒原上嚎叫。那是嚎叫吗?那是哭。

  
或者是躺在孤岛的海滩,看着海潮从海平线涌过来,涌过来,你感觉要被它卷走了。你想到了死亡,死的美。

  
或者去西藏的路上,你遇到了一个女郎。你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把她拽到一家下等旅馆。肮脏。她的身体有酥油的味道,皮肤脏得流油。床上的被褥脏乱得像猪肠。你们窝在里面。你们用肮脏的口水互濡。你们像《巴黎最后的探戈》里的男女主人公那样,表演野兽嚎叫。你们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做就怎么做,要多久就多久。明天不需要早早起来去打卡上班。你们那么奢侈地拥有着时间哪。第二天醒来了,你打开窗户,看窗外的冰山。

  
但这其实只是一个梦。一个男人的梦。但是有一天,一个女的跳上你的车,说:带我去飙车吧,去没人的地方嚎叫几声!你愕然。原来不只有男人想念狼!

  
(原载《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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