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后悔录│陈希我│东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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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后悔录
陈希我 (发表日期:2006-04-17 18:47:20 阅读人次:2091 回复数:4)
作家东西写了部《后悔录》，我还没来得及看。据说很不错。我相信，单凭这书名。　　一说起后悔，我的耳边就响起一个声音来，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你悔了罢！”那年我十六岁，刚进大学，从那个外墙爬着青苔的图书馆里搬了许多书。哪本也忘了，郁达夫的？鲁迅的？《沫若文集》？《巴金文集》？总之是二三十年代。我躲在宿舍床铺，看得昏天黑地。那时候的天总是阴沉的，我的床位又在远离窗户的门后，就更加晦暗了。但这是极适合读书的气氛。半明半晦中，进入了一个灰暗的世界，这世界可触可感。为什么灰暗就可触可感？大抵因为世界的底色就是灰暗的。在那灰暗的世界里，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哭着说：“你悔了罢！” 　　宛若球被捏住了，那种温柔到难受的感觉。你悔了罢！有点类似《红楼梦》里的那一句。混世魔王贾宝玉被父亲暴打了，各式人等有各样的表现，痛的，恨的，幸灾乐祸的，劝的，闹成了一锅粥。林黛玉也来了，她说：“你可都改了吧！”众人的千言万语，都不及此一句。这是痛，也是劝，又是认可，又是把志同道合者无奈而悲壮地一推：你还是改了吧，别再坚持这个我喜欢的样子了！要问《红楼》里什么最打动我？就是这话。莫非我自己也是半个贾宝玉？我也期待有这样一个女子对我说这样的话。莫非那句“你悔了罢”只是我的幻觉？脱胎于林黛玉的这一句。“改了”，就是“悔了”。整部《红楼》，说的就是“悔”。无论你“悔”还是“不悔”，都要“悔”，到头来“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所以读《红楼》，心总是灰灰的，腿总是软软的，骨头总是酥酥的，不想做事，也不想吃饭，只想躺着，读它，如泡情人，浪度良宵。现实是不美好的，未来是美好的，但是未来一变成了现实，就也不美好了。这就是“悔”的基础。但这“悔”又不同于西方的忏悔。忏悔是超出现实之外，最后达到彻底的解脱。而后悔则仍有着叹息、不甘，甚至是幽怨。我猜想《后悔录》中的曾广贤用钱买妓女听他说“悔”，也是不可能彻底解脱的。他真的觉得妓女是神父，能像海绵一样吸了他的“悔”吗？不可能，他过后还可能向别人说，他只能像祥林嫂。他找妓女诉说，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像契诃夫笔下的马车夫找马诉说一样，一种无奈的选择。　　现在，我以这无奈，权且来数数我的悔事吧！第一件，当是我降临到了这世上。这不是我选择的，是我的父母在未经我同意之下擅自决定的。读“你悔了罢”的年代，我曾很想自杀。但是我终究没有自杀，因为我想到了我的父母亲，特别是饱经风霜的母亲的眼睛，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苦劳也值得同情吧。我不忍了。当时想：我要是个孤儿该多好哇！但不幸的是我命中注定不是孤儿，自杀没有实行。就想，等父母离开人世后再实行吧。但父母老了，我也成人了，稀里糊涂地结了婚，生了子，这下更死不得了。死了，不仅让父母丧子，还让妻子丧夫，儿子丧父。所以，我还应该悔我去结婚，去生子。这世事越做越大，就好像汽球越吹越大，压憋它，就要产生多大的爆炸力！简直作孽！　　我是别人作的孽，我自己却也去作了一个孽。为什么说作孽？因为你无法保证他的未来，你在没能确保他幸福的情况下，就贸然生下了他，是不负责任的，是一种自私，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性满足，或者是社会的评价，或者是传宗接代，或者是养老的愿望，像养只猪好过年）。我真的不知道，儿子他将来会怎样看待我，特别是当他过得不好的时候。即使他过得好，他能一辈子过得好吗？即使他一辈子过得好，不也只是一辈子吗？当生命走到尽头时，他甘心吗？假如他甘心死了算了，那说明他本来过得不好；而不甘心又怎么样呢？就像笼子里的鸡，一只手伸进来了，把你提将出去。　　也许你会说，我想得太多了。别人都不会这么想，活得好好的。这就是我最该悔的：悔不该去后悔。明白地说，悔不该有一颗知悔的心。人身上器官，最要不得的就是这颗心，它比阑尾还需要进化。这颗心，它会想，它会爱，它会为它爱的人的一件事、一句话而焦灼痛苦辗转反侧，而对方也许做过就算了，说完就忘了。而后悔恰恰是将发生的事记在心上，咀嚼，反刍，不可自拔。人必须在遗忘中活着，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遗忘，你终归得遗忘。愿意的，你自己遗忘；不愿意的，强迫着你遗忘。就像强奸，到头来还不得乖乖的就范？所以现在有个共识，说女人遇到强奸了，既然不能反抗，还会遭到伤害，何不顺从？自己也可以找找快乐。人生就是这么个自己找乐的过程，把自己摆平，也就把世界摆平了，到时候可以没心没肺说一句：无悔！这是人类发明的另一个关于“悔”的词。　　哈！　　（原载《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