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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桥君的苦恼

孔明珠 (发表日期:2006-03-12 20:58:50 阅读人次:1775 回复数:2)

  本桥君是鹤竹居酒屋老板的女儿美子的同学。那一阵是年底,店里生意特别好,而打工的学生都忙着筹备过圣诞节,三天两头请假,有时假也不请就不上班,有时却三四个人一起来上班。人手少的时候,我和老板娘奔进奔出,人多的时候,店堂里插蜡烛一般插满了端盆子的人。因为人多,大家觉得不好意思,就抢着做事,一个个站在客人后面盯着他的筷头,一盆菜刚端上去,恨不得他一分钟就吃光,可以撤下去洗。老板娘受不了这乱相,决定开除那几个调皮捣蛋鬼,招一个能坚持天天上班勤劳体壮的长工。

  
那时正逢本桥君闹穷。他正在学汽车驾驶,准备十八岁生日前考到执照。向妈妈借的二十万付了学习费不算,汽车学校经常想出花招来要钱,什么上路费、补练费、笔试费、实地考试费,把个本桥君折磨得每天早晨在妈妈面前伸出手而抬不起头来。

  
美子知道了哥儿们的窘迫,把本桥君推荐到店里来打工,讲明要坚持天天上班的,这正中了他的下怀。本桥君来了,果然壮壮实实,脚步声“咚咚”作响,头发中间分开头路,披到眼角上,嘴唇很厚泛着油光,像是刚舔完盆子,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他的脸像狗。我轻声把观感告诉美子,美子大笑,夸我真伟大,殊不知本桥君在学校的绰号就叫“犬”!

  
本桥君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可是老板娘见他从没干过,分配他去洗碗。本桥君瞧不起洗碗,不安心工作,老是从洗碗机前逃出来,站在当路口,像铁塔一样碍手碍脚。由于他长得帅,店里两个尚未辞退的女学生工轮番与他攀谈,这一谈,把店堂里的流水线打乱了,厨房里出的菜找不到主人了,大家哇哇叫着乱成一团。本桥君一点儿也不觉得是他的过错,他一边与女生搭腔,一边东张西望不知做什么好。忽然腰间的BB机响了,“电话呀!”他飞过走道去复机,脏碗—叠叠地堆了起来,老板娘摇头说:“真是不懂,这BB机在以前可是流氓地痞挂的呀,一个高中生,唉……”本桥君复机回来,皱紧眉头叹气:“唉!朋友们在聚餐,就缺我,酒啊酒,好久没喝了呢,没有钱怎么也不行啊。”

  
本桥君刚从高中毕业,考进了拓植大学经济系,一人升学全家光荣,亲戚们来贺喜,不免塞上几个红包奖励他,可是一转身,红包就转到妈妈手中去了,算是他考驾驶证时向妈妈借的二十万的分期还款。

  
本桥的爸爸是三菱公司的部长,有相当的工资收入,他妈妈是家庭妇女,共有三个儿子,本桥是老大,两个弟弟在读初中和高中。如果这三个儿子都上大学,每年每人一百万学费,再加上吃、穿、用,没有经济实力的家庭是万万承受不起的。本桥君的妈妈四十来岁,是日本大学家政系毕业的,和蔼的面貌下隐藏着精明干练,把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本桥君不怕爸爸就怕她。

  
本桥爸爸爱好打高尔夫球,星期天总是驾着一辆蓝色的运动车外出打球。那辆车给我最突出的印象是一发动,车前两只照明灯会“嗖”地一下子跳出来,长长的车身,箭一般的速度,简直威风极了。本桥君一连几个月每天在爸爸妈妈面前当乖儿子,帮爸爸擦车,替妈妈买东西,然后迂回曲折地提起自己将满十八岁了;某某同学已经得到了他爸爸的旧车;现在市面上最新型号的车性能外观是如何如何的好,等等。他还把许多汽车广告画片搜集起来放到爸爸的桌上。终于有一天,爸爸看中了其中一辆车,说是该换新车了,妈妈也同意了,于是,本桥君去学驾驶,但是学费要他在假期中自己去挣。

  
不管怎么说,本桥君有出头的日子了。拓植大学的大学生,驾一辆八成新的蓝色运动车,可以去海滩兜风,去高山滑雪,还可以得到学校最漂亮女同学的青睐……本桥君昏了头了,他忘了那二十万要他自己用双手去挣出来,他每天晚上要来鹤竹居酒屋打工,而且必须禁止喝酒紧缩抽烟不能会朋友。

  
三四天下来,本桥君的BB机不大响了,他把BB机的鸣叫声改成了震荡式。偶尔,本桥君骤地一抖,看一看腰间BB机的回电号码,也不着急复机,他想要博得老板娘的欢心了。本桥君白天上汽车学校学开车,晚上打工到十一点钟,吃了饭回家就睡觉,就这样清心寡欲地干了几周。果然老板娘让他出来端盘子了,接着又让他结账了,再接着就加了他一百元工资,本桥君得到了鼓励,兴奋得跑

  
到屋外朝天大嚎,活像一头犬。

  
本桥君每天来上班,美子小姐也变得勤快起来,一周中至少要来店打两次工。美子说,冬天要到了,上山滑雪的钱还没储够,得加把油。从眼神里看得出,美子对本桥君很有点儿意思,虽然美子性格豪爽奔放,聊的话题也不外是学校、同学,可美子毕竟是姑娘,她这个年龄最渴望爱情。本桥君不知道,他像对哥儿们一样对美子,坐在她面前跷起光脚丫子搓搓挖挖的,说话中常常捶捶美子的肩,他说:“美子是男生呀!”

  
美子的妈妈老板娘本来对本桥君并不怎么有兴趣,有一天,两个老头来喝酒,一个是我们房东,很有钱的不动产商,房东向老板娘介绍说,另一个老头也是做不动产生意的,拥有比他更多的高楼大厦和土地。这时,我看见本桥君躲在洗碗机后面很不自然,一会儿他憋不住,远远地指着那老头说,这是他爷爷。我们还当他在开玩笑,老板娘“涮”地精神一振:“真的?千真万确?”本桥君不好意思

  
地点点头,“那可是大财主呀!”老板娘惊呼起来。“是的,他很有钱。”本桥君说。“你快去叫他声爷爷呀!”我很着急。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躲起来,爷爷的钱就是爸爸的钱,爸爸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吗?你本桥君如今口袋空空如也,靠打工还债,放着这么有钱的爷爷不去巴结干什么啦。谁知本桥君苦着脸说:“我不去。”“怎么?你父亲与爷爷闹翻了?”“不是的,我们与爷爷分开住的,一年里难得见一两回面,我们家的房子是爷爷给的,除了这个,经济上不来往。我爸爸从来不向爷爷要钱,爷爷有钱是爷爷的,他的钱只有等他死了以后才会传给我爸爸。在这之前,他不会给我们钱,我也不能向他讨钱,爷爷很节约的。”本桥君解释给我听。我说:“你得多与爷爷联络感情,经常去看看他,打电话问问好什么的。你是长孙,爷爷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一高兴,钱不就给你了吗?本桥君似懂非懂,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不过去叫爷爷。

  
从这以后,老板娘对本桥君的态度变得更好了,有什么好吃的,就留着叫他吃,地下室有宴会的话;她安排美子和本桥君两个人下去当招待,看见美子与本桥君闲聊,她从来不打岔,只是抢着做事好让他们多谈谈。可是本桥君却依然如旧,穷得叮当响。

  
转眼间本桥君考出了驾驶证;他爸爸购进一辆新车,旧车归他了。他常常驾着那辆蓝色运动车来上班,就停在街道的拐角处。每逢星期六下班,总有约好的同学等着一起去兜风,到海边去数一数星星,到迪斯尼乐园去看一眼璀璨的灯光,拂晓前才归来。好浪漫呀!有一次,本桥君说带我去,我很想去,可我见周围人人摇头,说是乘他的车要倒霉的,这种年轻人刚学会开车,上了高速公路一码支到顶,不出事才怪呢。日本最多的公路事故就是学生驾车。我听了汗毛都竖直了,想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又是外国人,生命保险也没去办过,要是保过险的死了还能赔到一大笔钱,可以让丈夫不再苦读书,带着钱回国与女儿享福去、这还要看是不是本桥君违章犯规,要是他的错的话,我不是白死了吗?想到这儿,我连连拒绝本桥君的邀请,本桥君也不见怪,“拜拜”一声,“吱”地开车走了。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不多久,本桥君又骑着破自行车来上班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在我们大家合写的“鹤竹日记”中大声呼吁:“大伙儿,赞助些汽油钱吧!一千、两千都行,我可以捎你们去兜风。”大伙儿回答他:“钱的没有,兜风的不要。”本桥君到处碰壁,只好坐在凳子上,双手作出驾驶状,嘴

  
里“突突——吱吱——”发声,脑袋别来别去,好似在看挡风镜,“开车”过瘾。“让车子歇歇吧,也好。”我安慰他,“等发了工资,你就有钱了。”“我还欠我妈学车费,还想去滑雪,滑雪用具得十几万,这些钱怎么够用呢!”本桥君真是愁死了。

  
可本桥君不愧为好汉,他坚持天天来上班,从傍晚六点干到十一点,他每天能挣到四千五百日元,还包括一顿晚餐。一天刚上班,我见他脸色不对,用手按着胃部,问他怎么了。他说没吃过午饭,肚子饿。我很奇怪,他妈妈每天在家做饭的呀。本桥君哭丧着脸说:“我没有汽油费,妈妈不给。她说就每天给一千元午饭钱,你在外吃就给,回家吃就不给。我只好要一千元,我可以去买油开车。”“那你饿了揭开饭锅盛饭就是了,总不见得让你饿死。”我很气愤做母亲的这般狠心。“不行啊,要么吃饭,要么拿钱,我妈说过的。”本桥君咬着牙忍痛开启啤酒瓶盖子,我望着他那发育成熟魁伟的背影,不由得母性升腾,泪水涌了出来。我说:“你妈也太折磨你了,这么可爱的孩子也不心疼。”“不怪她的,我已经长大了,他们给我车已经不错了,汽油费是该由我去挣,我要玩是我的事,不怪她。”木桥君稚气未脱地撅着厚嘴唇为他妈妈辩护,我无话。

  
发了工资,本桥君的经济齿轮又运转起来,随之传来他交了女朋友的消息。美子装作若无其事地向我打听。因我天天与本桥君搭档工作,这段时间,他胸中溢满了幸福无处宣泄,又因为我是外国人不会妒忌他的幸福,只要一空下来,本桥君就要向我汇报他的进展,想必我有语言障碍也不会去嚼舌头。而我恰恰在日本很寂寞,最爱听他们日本人谈家常,又为了训练讲话能力,不兔滋长了爱嚼舌头的毛病。我告诉美子,那女孩瘦瘦的,长发披肩,小小的眼睛吊眉毛,面相不大好,可是本桥君说她是世上最可爱的女孩子,他们常常一起驾车去兜风的。美子“哦”了一声,说:“原来是纪子呀,这人我们一起玩过的。”

  
美子很有涵养,她仍然与本桥君说笑,求他晚上兜风也带上她。老板娘却有点沉不住气,她背着本桥君扁扁嘴说:“这事儿长不了的。”

  
本桥君终日笑眯眯的,他终于筹足了买滑雪用具的钱,一口气买了滑雪板、滑雪棒、滑雪靴子、滑雪衣裤和色彩鲜艳的滑雪包,他要上山去滑雪了!尽管他还不会滑,他有了全套装备,他可以上山了。美子是滑雪老手了,她从小就跟着爸爸去滑雪,如今已是得心应手了。这次她也参加本桥君他们一伙男生的滑雪小组。那几天正是天寒地冻,天又下着雨,他们一去四五天,连一点音讯也没有,

  
老板娘轻松地说,这孩子,连个电话也没有。我却为他们担心得很,电视里每天播着某某滑雪场发生事故,多少人丧生多少人受重伤的报道,这是一个滑雪的季节。

  
我白操了心,他们一星期后安全回来了。脸上除了戴挡雪眼镜的部分,都晒得黑黝黝。本桥君兴奋得不行,说滑雪是一生中的最高境界,美子说本桥君的滑雪技术惨不忍睹啊!

  
本桥君说美子喝醉酒发酒疯,两个人闹得店里生气勃勃的。他们解开行李,拿出一包咸渍菜,是他们两个人合起来给大家带回的土产,那咸菜只值四百日元,我们都笑了。本桥君说,不要笑话我们啦,我们只剩下这些钱了。在山上,大家穷得挤住一间屋子,电话是长途的,没钱打。天冷啊想喝酒,去买来最大瓶最廉价的清酒,没下酒菜,买来干的裙带菜,用水浸泡成一大脸盆,倒上酱油用手撕来吃。真太想吃肉了啊。本桥君啧巴着嘴,把鼻子伸进店里大盆大盆鱼肉里去嗅,口水都要掉进去了。

  
我捅捅本桥君夹夹眼说:“怎么样,与美子一起去滑雪,增进友谊没有?”本桥君大声说:“没什么呀,美子是男生嘛,我说过的。”他急着去给女朋友纪子报平安去了。

  
本桥君个子虽高,腿却不长,尤其那臀部向外突出并呈下垂状,真是煞风景。我对他开玩笑说:“你屁股好大啊,男孩子这样太缺乏魅力了。”他认真地说:“你不懂的,棒球运动员个个大屁股,我踢足球,当然也一样,我可都是腱肉,你摸摸看。”我象征性地用手指戳了一下,果然生硬。可是老板娘硬要叫他与另一个比他矮的男孩子比腿长,一比果然短,老板娘幸灾乐祸地笑着叫大家看,以此来打击本桥君的自信心,妄想叫他回头是岸。

  
真是不幸啊,本桥君女朋友的事被老板娘言中了。那天爆出新闻,本桥君失恋了。听说纪子嫌本桥君天天打工,只有星期天才有空和她玩,太没劲了,就分手了。本桥君很伤心,却仍然天天上班,连星期天加班他也来,只是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不少。我小心翼翼地与他相处,绝不谈纪子的事。只是美子好像更活泼了,她开始与本桥君策划到中国上海去旅游的事,他们说等攒够了钱,一起乘轮船去上海。我欢迎他们住我家,并许愿带他们游遍上海,吃遍上海的名菜点心,这对于他俩是多大的诱惑啊!这一下不就又为本桥君构成一个美丽的梦了吗。

  
我要回上海了。在欢送会上,我第一次听到本桥君唱歌,他怕羞似地蹲着身子唱一首感伤的歌,末了摸出一个盒子来送我。打开看是一只可爱的闹钟,闹钟“铃……”地奏着乐,我的眼睛湿润了。这维系我们一年情感的小钟,我要带回上海给女儿,我要告诉她,在日本有个本桥哥哥,他很苦恼,可他是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

  


  




 回复[1]:  祁白水 (2006-05-04 10:54:03)  
 
  这么好的东东,怎不种到菜园几棵?献花!

 回复[2]:  流光飞舞 (2006-10-03 23:15:49)  
 
  写得真是很不错。我也来献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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