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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乡愁

周成林 (发表日期:2007-01-06 14:18:24 阅读人次:1819 回复数:1)

  一

  
北京三联书店出了本新书,瑞典汉学家马悦然先生用中文写成的《另一种乡愁》。书不厚,尽是些短文,躺在沙发上一个下午就读完了。马教授的学问我知之甚少,只晓得他是瑞典汉学大家高本汉的弟子,近些年又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故去的太太是成都人,这则八卦,我去年读香港《苹果日报》副刊才知道,兹节录该报原文如下:“台湾《壹周刊》上期访问瑞典皇家学院老汉学家马悦然先生。一九四八年他三十岁,一句口语也不识得,带着满脑袋从书本上狂啃的之乎者也研究院硬料,去到中国四川调查方言。这样竟能讨了成都姑娘做妻子,从此便跟中国文化像搭上联系汇率似的,致力为诺贝尔文学奖发掘中国作家。记者问去过台湾数不清次数的他,对大陆怎么看。他说不愿意回去,知道一回去,‘看到破坏的城市,我真的会哭。’”

  
一个洋人,在那样的年代去四川调查方言,后来又做了蓉城女婿,我这个成都娃儿当然有兴趣。《另一种乡愁》去年在网上查到,好像台湾早出了,但是香港的书店似乎找不到。近年来,大陆出版社印了不少港台书的简体字版,三联这本应属此类。因为没见过台版,我不清楚手中这册三联版《另一种乡愁》,是不是又经过了“技术处理”,但愿是没有。这几年在书店碰到的“洁本”书太多,害得我有点神经质了,因为我很不高兴被人当做白痴,更不愿意花清白的钱来买些不明不白的书。不过这是题外话,说了几乎是白说。

  
《另一种乡愁》的开篇名为《报国寺》,谨抄录开头一段,让读者见识一下汉学家的中文底子:“我一九四六年开始跟瑞典著名的汉学家高本汉学中文。学了两年的古文之后,我获得了美国‘煤油大王’的奖学金到中国去调查四川方言。一九四八年的八九月份在重庆和成都学会了西南官话以后,我到乐山去比较深入地研究当地的方言。一九四九年大年初一我抵达峨嵋山。乐山的县长认识位于峨嵋山脚下报国寺的方丈果玲。县长给老和尚果玲写信,恳求他让我住在庙里。老和尚欢迎我住下。我在报国寺一直住到当年的八月份。”

  
这是作者的夫子自道了,当然算不得美文,充其量一篇高中生的作文水准。不过,比起现今很多国人令我头晕目眩的写作风格,我宁肯读读瑞典汉学家的中学生作文。——他起码平实道来,不耍花架子糊弄读者。再譬如写报国寺小和尚那篇:“有空的时候,小和尚们喜欢在水田里摸黄鳝,(水田里的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可是谁都不能给我解释那些黄鳝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佛爷从西天扔下来给小和尚们玩的?)水当然是浑浊的,什么都看不见。小和尚们跪在陌上把手放进浑浊的水里。他们的手真快:一摸到黄鳝就把它抓住放在他们带来的篮子里头。摸到五六条黄鳝以后小和尚们来找我,请我到厨房去叫庙子的大师傅给我炒来吃。他们不敢去的原因是老和尚果玲不吃黄鳝,(他也不吃牛肉。可是他猪肝炒得特别好!)我把炒好的黄鳝带到我的房间之后,小和尚们偷偷地打牙祭。阿弥陀佛!”

  
需要说一句,上面的引文中,“庙子”、“打牙祭”、“篮子里头”,都是地道的四川方言。像这类的方言词汇,马悦然这本书中还有很多。一般来说,外国人讲普通话甚至方言,我们也许不觉得奇特,但外国人写的中文夹杂地方土语,而且又活用得这么贴切,以我不广的识见,马悦然即使不算第一位,应该也是屈指可数的佼佼者之一。一九四九年八月,学得一口四川话的“马洋人儿”(当地人这样叫他)离开报国寺,他后来在文章中如此想念当年那些“偷偷地打牙祭”的小和尚们:“半年之后,峨嵋山所有的庙子都关门了。有家可归的和尚可能都离开了。小和尚们是否有家可归呢?他们现在应该是快六十岁的老人了。时间真的过得太快!阿弥陀佛!”

  


  
拙文开篇所引台湾《壹周刊》的访问,马悦然说自己不愿意回大陆,那当然是年逾古稀的“马洋人儿”近年来的想法。事实上他与太太陈宁祖一九七九年回过四川探亲。当年峨嵋山万年寺的能海法师,是马悦然眼中“十分了不起的出家人”。但是“马洋人儿”故地重游,听来的却是这样一个难以相信的故事:大陆易帜后,能海法师被调到山西五台山的一个庙宇当方丈。“一九六七年初,正是红卫兵到处‘打砸抢’的时候,一帮红卫兵到庙宇去找能海法师,说他们第二天要‘斗’他。能海法师招来他的徒弟们,给他们讲最后一堂经。讲完了轻轻的拍了讲道坛就圆寂了。”

  
这样的故事与人物,过去实在太多了。但经一位洋人道出,还是让我感到别样的沉痛。一九六九年,马悦然因缘际会,在瑞典结识了一九四九年后避乱香港的老诗人覃斌森。“马洋人儿”请老先生帮他修改自己写的七言绝句,“诗里有一首是按照一九五六年发表的‘现代化’的《诗韵》押韵的。新的诗韵跟一二五二年的一百零六个所谓‘平水’韵有些出入。‘这首不押韵!’老先生说。我把情况给他解释之后,老先生非常生气。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当时正在进行的‘文化大革命’等极‘左’运动,在老先生的眼里都算不了什么。但是改了传统的‘平水’诗韵的‘罪恶’是绝不能饶恕的!”

  
绝不能饶恕的也实在太多了。“一九八八年五月十二日,龙应台女士给我打长途电话问我是否听说过沈从文先生去世了。我立刻给中国大使馆的文化参赞打电话问他能不能肯定这个消息。他的回答是:‘审淙闻?你说的是谁?’他竟然连沈从文都不知道!呜呼哀哉!”如果说文革、反右是史无前例的罪恶,那位不知沈从文的文化参赞就是罪过。

  
一九四九年底,马悦然在成都一直呆到共产党部队入城。“解放后第二天,成都的街上到处都出现了一两个人的宣传队,邀请居民讲话,谈到他们对解放的看法。小天竺街的一个老头儿说:‘你们共匪……’‘啊呀,你这个笨东西,说些啥子话,你!’‘啊呀!’一声忽然插话的老太太可能是那老头儿的老婆。‘不要紧,不要紧’,那解放军说,‘让他说吧!’”这一段描述,实在是生动的史料。我就听过祖辈回忆,共产党没来前,他们对“共匪”都是朱毛朱毛的叫,开始还以为真是什么猪毛呢。

  
然而共产党的本性是不让人说话的。一九五零年七月,成都军事当局通知马悦然两个月内必须出境。此时的“马洋人儿”住在成都华西坝,爱上了房东的女儿陈宁祖。他离开成都,经广州到了香港,打电报向房东女儿求婚。陈宁祖接受了他的求婚,接下来的故事,可能是这本平淡的书中最让人紧张的情节:“申请到香港去的证明书当然没有意义,公安局肯定会拒绝。宁祖的贤母想出了一个办法。她刚收到了以前的一个学生从广州寄来的信。好,她把信封交给我一个最好的朋友。那人比我大两三岁,学问非常好。……他写得一手好字,什么字体他都会模仿。宁祖的母亲请他用信封上的字体写一封信给宁祖求婚。信写好了之后,母女二人到小天竺街公安所去申请到广州去的许可证。莫得问题得!”

  
抄书至此,这篇不伦不类的小文也快结束了。视中国为第二故乡的“马洋人儿”,他这些年说“不愿意回去,知道一回去,‘看到破坏的城市,我真的会哭。’”——我实在是因为他的这句话去买他的书来读。万万没想到,我在《另一种乡愁》这本书中又发现了同样的句子,他写建筑学家梁思成保护北京城的建议被共产党政府拒绝,“他的美丽的梦很快变成一个很长的,到现在还没有结束的噩梦:原来是世界上最壮观、最美丽的城市完全破坏了,永远不会恢复原来的样子。谋杀了老北京之后,有关方面在城南盖了一所假的、好莱坞式的‘大观园’!”——我完全能够明白马悦然不愿意“回乡”的理由:城市被破坏了,文化也被破坏了,还“返乡”做什么?眼不见心不烦,最起码,他的另一种乡愁还在。这就够了。

  
二零零四年二月十四日




 回复[1]:  雪非雪 (2007-01-06 14:50:47)  
 
  拜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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