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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原来亦攘夷

周成林 (发表日期:2006-05-05 19:27:52 阅读人次:1443 回复数:0)

  天气渐渐热了。取出一册新买的旧书《福泽谕吉自传》来读。作者是明治维新开风气的大家,不仅在闭关锁国的时代利用“公费旅游”遍历欧美,而且首次将英语辞典(《韦伯斯特大辞典》)从米国带进日本;停留伦敦期间,又买了许多英文书,据他说:“这就是英文书输入日本的开端,而在日本能自由使用英文书也是从此开始的。”前几天从网上下载了日本放送协会(NHK)最近的系列片《明治》来看,福泽当年的小册子《西洋事情》,赫然是明治初年小学生的课本。参照福泽自传的说明,原来这本小书尽管“粗陋浅薄”,却是“无知社会的指南,甚至维新政府的新政令,有的可能也是根据这本小册子制订的”。

  
福泽来自下层武士家庭,痛恨讲究出身的门阀制度,也鄙视幕府与皇室的守旧派。虽是洋派人物,但他幼时教育却以汉文典籍为主,自称通读《左传》十一遍。他初初研习当时盛行东瀛的兰学(即以荷兰文为主的西方新学),学英文乃因为偶然事件的“刺激”:当时横滨开埠,他去参观洋人租界,发现自己连商店招牌写的是英文还是法文都弄不清楚,回家后,悟出英语乃世界通行语言,于是发愤自学,翻译著书,后来又创办庆应义塾(即庆应大学前身),传授洋学,培育维新人才。

  
虽然从小读了大量汉文书,福泽并不崇信汉学,甚至诸多不敬之辞。他自传中对汉学的批评固然“偏激”,但以彼时日本现状,却是一剂苦口良药:“当时社会的一般情况,包括政府在内,虽说文明教育已稍有普及,但中年以上的重要人物怎么也不能进入洋学的佳境。不管在考虑问题上或在判断事情上,他们都只好借助于汉文书,他们已处于事事都靠汉文书来解决的风气中。由于我很蔑视那种为人尊重的、微妙而不可思议的大汉学主义,并且以它为敌,所以对我本身非常危险。”

  
福泽所说的危险,不单因为他不敬汉学而招来,更因为明治维新前的日本盛行“攘夷”,除了攻击洋人(如著名的生麦事件,四名英国人从香港来日避暑,路过生麦村,恰好遇到岛津久光藩主由江户回藩,道旁英人闪躲不及,其中一名英人李察森的马首触到队伍中人,结果李察森被一武士拔刀斩死),也累及鼓吹洋学的同胞。关于攘夷,福泽自传不少叙述,五花八门,今天读来实在有趣并叫人遐想,譬如他从欧洲回国,惊见社会攘夷之风大盛,“许多进出口商开设的洋行忽然关闭,一些自称为浪人的则到处大露头角”。这些十九世纪的日本愤青,不仅抨击念洋书的人是无法无天、说谎欺世的卖国贼,福泽的一位同道手塚律藏,因为到长州藩邸说了几句洋话,邸内有些年轻武士就要杀他,害得手塚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另据汪公纪《日本史话》,明治二年,有位六十多岁精通汉学的官员,就因他觉得米国大总统华盛顿可媲美尧舜,某日从官厅回家,被六名志士为民除奸,就地斩杀)。

  
具体到福泽自己,他也是数度遇险,皆因运气实在好,方得免祸。明治初年,庆应义塾迁至东京三田,福泽在营建私宅时,叫木匠在壁橱后开了一个暗洞,准备万一对手登门“拜访”,可以逃脱。更有甚者,维新前后十馀年,福泽居东京,晚间决不敢外出。出外旅行,也要隐姓埋名,不敢在行李上标明“福泽”二字。有一次,他乘船回故乡中津,因气候恶劣,暂时停靠攘夷之风最盛的长州室津。船一到岸,福泽就去理发,理发店老板对他喋喋不休,“打倒幕府”、“赶跑洋人”云云。他心中不安,又见满街雄纠纠气昂昂的扛枪兵士,觉得“我这真名实姓‘福泽’一旦暴露,那只有吃一颗子弹”,但也只好故作镇定,用他自己的话说:“担心害怕简直无法比拟,真有如瘫痪病者被野狗围咬一般的狼狈。”

  
福泽所记明治前后诸多攘夷趣闻,最好笑的一桩,乃“命英国王子洁身晋谒”,完全可与英国使节马嘠尼出使大清国的远夷来归趣闻媲美。事情由来如此:明治初年,英国爱丁堡王子赴日旅行,要来皇宫访问。但明治政府有些官员,觉得洋人污秽,于是命英夷在皇宫二重桥洁身除秽,方可晋见神圣的天皇陛下。其时米国公使听了此一笑话,高兴得跳起来,专门呈给米国总统一份八卦报告,标题用语也很古怪:“Purification of Prince of Edinburgh”。不过,福泽记录的下面这个反应就不好笑了:当时还有位米国前国务卿,正携女公子来日游历。其人本与英国佬不合,亦同情日本,但实地一看,“无论如何也不表示同情了。他也断言有这种劣根性的人民,不客气说很难自立”。

  
当然,以后的事情,并非如这位米国佬所预言。经历明治维新,日本不仅开化,亦自立了。至于再以后的日本,因为开化过度而自信心大爆棚,种种走火入魔(包括二战期间再度出现的攘夷之风),相关资料汗牛充栋,实在毋须笔者唠叨了。

  
(说明:拙文题目中的东夷,是笔者戏称日本的专用语。请读者毋与该词的其他涵义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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