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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俄灭神记

周成林 (发表日期:2006-04-01 17:19:59 阅读人次:1407 回复数:0)

  布尔什维克枪杆子里出政权,信邪不信神,俄罗斯宗教在其眼中,自是麻痹人民的鸦片。十月革命巨炮刚刚响过,俄国东正教会就予谴责,说这帮人承袭反基督衣钵。教会并且告知神职人员,基督精神超越世俗政争,乃唯一真理。数年后,被当局监禁的多名俄国主教,还联名写信重申教义:“道德、公义与律法之准则不容置疑且不容更改”,而共产主义,不过朝生暮死之时代产物。

  
布尔什维克逐步消灭宗教,首先从教会做起。一九一八年,俄国东正教会正式与国家分离,宗教亦从学校课程中消失。教会虽然未亡,但资产被清算,教堂亦被一间间关闭,而这一关,就足足关了二十年。信教没有明令禁止,但预设前提,不得危害所谓公共秩序与干预政治(此一前提,不知当今中国是否承袭自苏俄。梵蒂冈新近任命香港敢言主教陈日君为枢机,实为全球华人信众与非信众之光。但北京依然老调重弹,贻笑大方,教人不忍卒听)。

  
在尊奉唯物主义的官方眼中,信教就是迷信,而迷信,注定要被科学取代。破除迷信,当然要从娃娃抓起。共青团是反宗教先锋之一。到了平安夜,共青团员高举红色圣诞树,沿街高唱挖苦宗教的歌曲,向红色政权的臣民宣示红色福音。既然《圣经》满纸荒唐言,巴库一班学童,就成了破除迷信的实验品。这些孩子被真正别有用心的成人带去公园,要他们祈求上天赏赐免费午餐。效果如何,可想而知。于是又教他们向列宁求救。片刻之间,革命导师果然派人送来丰盛食物。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此话看来不假。经此测验,小子们终于明白了一大革命硬道理:派面包的不是上帝,是列宁(中共仇教灌输,笔者儿时亦受害不浅。举凡教会所办育婴堂,皆为帝国主义残害中国儿童之所在。幼年读连环画,有讲邪恶修女拿祖国花朵做医学实验的,看得毛骨悚然。至于洋教士与洋修女,多为披着宗教外衣的特务间谍。前些年翻书,见识清末仇教宣传,实与当政同一伎俩,不禁哑然)。

  
为了借科学光芒驱除愚昧,一九二一年,列宁要求苏共实施“战斗无神论”与“战斗唯物主义”。一九二三年六月,苏共成立无神论者联盟。一九二九年,联盟已有九千个宣传小组,会员达四十六万五千人。翌年,战斗唯物主义者协会光荣诞生。苏联各地,掀起波澜壮阔的灭神运动。无神论者掘开五十八位圣徒坟墓,意在唤醒愚昧信众,所谓圣徒,不过一堆白骨。然而老天总算有眼,某圣徒虽然见光,肉身居然不坏。于是观者雀跃,信者弥坚。那位修院的共党管理人,当场吃了反革命暴徒一顿毒打(犹记某年,某老伯向笔者宣传无神论,说美国太空人升月,哪见什么仙男仙女,不过荒漠一片。笔者尊老,未克当场反驳。近来读书,知美国首位登月者阿姆斯特朗脚踏耶路撒冷圣地,情绪激动,自认内心体验远超登月,不禁再次哑然)。

  
一九二二年,灭神周刊《无神论》问世,销量成千上万。又有《劳工无神论》月刊,主要面向普罗大众。一九二五年,《无神论者》杂志创刊,以深奥科学文章为主,意在精神颠覆顽固之教会智识阶层。一九二零年代,苏联学府常有灭神与护法辩论,教会人士亦蒙准参与。据说无神论者提问往往一剑封喉,譬如“真有上帝否”、“死而复生有无可能”……然而鸡同鸭讲,真理愈辩愈糊涂。辩论之走火入魔,莫过右列两端:为证永生不靠信仰,苏联生物学家开展实验,用科学方法延缓人体老化,复兴衰退器官。一九二八年,某信徒欲求物质不灭,结果死于输血。

  
一九二二年,苏联当局以赈灾为名,下令教会交出包括圣杯、法衣在内诸多珍宝。迫于压力,牧首Tikhon勉强尊命,但拒绝交出与圣事有关的财物,结果惹恼当局,实行明火执仗,霸王硬上弓。征收期间,总共一千四百多起冲突,八千多教士被杀。当局并从重从快,举行五十四起公审,处决一批罪大恶极、民愤极大的坏分子,包括深得穷人拥戴的列宁格勒大主教本雅明。牧首Tikhon亦以反革命罪锒铛入狱,要在《消息报》发表悔过书才能过关:“本人谨此声明,从今以后,绝不再与苏维埃政府为敌。”

  
Tikhon牧首入狱期间,官方还支持激进教士自立门户,成立爱国教会。一九二五年,爱国教会所辖教区一万二千五百九十三个,共有一百九十二名主教。但爱国教会缺乏虔诚信徒拥戴,很快失宠于官方。Tikhon牧首一九二五年荣归主怀。一九二七年,Sergei Stragorodsky正式接掌俄国东正教会。同年七月二十九日,饱受当局监禁与逼供的Stragorodsky发表声明,承认苏维埃联盟为教会之世俗祖国,祖国的荣耀,就是教会的荣耀。然而数百教士仍然不服,坚持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据估计,截至一九三零年代,在苏联北方某劳改营,大约五分之一的犯人,都是与社会主义祖国作对的教士。

  
二十年代末,尽管俄国教会因当局打压苟延残喘,但俄罗斯民众的宗教热诚并未寿终。一九三零年,斯大林在苏共十六大发言,指责宗教为社会主义建设绊脚石。其实苏共中央年前已经决定,要发动更大规模的灭神运动。一九二九年开始,当局的灭神口号注入更多暴力语言,譬如要求民众“日日痛击宗教的脑瓜”。在斯大林治下,俄罗斯宗教的浩劫愈演愈烈,东正教堂、犹太教堂、修道院、清真寺等多被关闭或没收,成千上万的神职人员,要么进了劳改营,要么死于非命。一九二八年以降,当局关闭的宗教场所不过五百三十二所,到了一九四零年代,苏联大部分宗教场所要么炸掉,要么关闭,要么改为他用。莫斯科市中心有名的Strastnoi修院,摇身一变成了国立反宗教博物馆,而小型的科学无神论博物馆亦遍布全国各地。

  
十月革命爆发时,俄国东正教会共有四万六千四百五十七座教堂,一千零二十八所修院。一九三九年,估计只有一百或少于一千座还在运作。在莫斯科,一九一七年有六百个各类宗教社团。一九三九年,只剩二十个。就连上文提到的爱国教会亦难逃一劫。列宁格勒本是其根基扎实的据点,但一九四零年,爱国教会只馀一座教堂。二十与三十年代就职的东正教与革新派主教,分别为二百九十与四百位。一九四一年,在位的各剩十名。这些主教,有的死于劳改营,有的因为反革命罪被处决,其余不知所终。二十年代,教区牧师约四万人。一九四零年,还剩四千人(宗教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时代之劫难,包括西藏在内,至今未有全面权威之专著问世。将来若秘密档案公开,相关统计数字,或许更为可观骇人)。

  
一九二九年八月八日,官方又立法限制宗教组织,明令宗教不得传教,禁止宗教学社,禁止青年与女子宗教团体,禁止教会读书会与图书馆,禁止所有形式的宗教教育,禁止……教士从此真正赋闲,只剩撞钟做做法事。不过撞钟亦没那么轻松,因为官方规定,教堂内除了祷文,不得陈列与收藏其他书籍,且做法事需在指定处所,而教士亦必须是该区居民之一(估计有利街道居委会革命群众监控)。官方还对教士课以百分之八十的所得重税,另有百分之二十,乃惩罚不当红军为国效力的教士。教士服务天主,以教堂为家,本来天经地义,但当局灭神苛令,却使很多教士要靠教民施舍,才能借得一间屋子栖身,或是勉强求得三餐。一九二九年八月五日,苏联明令穷困教士不得成为国家包袱,一举剥夺了他们的养老金、医疗保障等社会福利。

  
立法限制宗教组织的同时,苏共中央并设立监管灭神的委员会。为更好肩负起灭神教育重任,无神论者联盟更名为战斗无神论者联盟。一九二九年,该联盟只有四十六万五千会员。一九三二年,会员增至五百六十万。苏共文宣部门并将灭神宣传权下放,由联盟在农庄、工厂与机关举办各类灭神讲座。一九二零年,苏共举办的类似活动只有两百三十起。一九四零年,猛增到二十三万九千起,听众达一千一百万。无神论教员向农民传授“无神气象学”,农庄开辟“无神田”,教育村民只有依靠科学才能果实累累,而非祈祷迷信。一九二九年,官方推行“连续工作周”,将大多数周日变成工作日,意在阻止信众前往教堂。最后,连圣诞节亦更名为工业化日,以配合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科学唯物主义大获全胜。

  
可是神依然在。一九三七年人口普查,百分之五十七的苏联民众,承认自己为信徒。这一结果,当局一方面不相信,一方面亦适当放松,采取有限的怀柔政策。但紧随而至的大清洗与大恐怖,教会与教士又遭劫难。一九三七年,官方认可谢尔盖大主教与五十一名主教执掌俄国东正教会,但就在同一年,其中五十名主教因为反革命与间谍罪被捕,有的被处决,有的被监禁。一九四一年六月,德国以破竹之势攻入苏联,共产政权摇摇欲坠。斯大林祭出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等法宝,奄奄一息的俄罗斯宗教,亦重新有了利用价值。当局允许教堂重开,允许教会声讨德国法西斯,声援伟大卫国战争。一九四七年,苏联约有两万座教堂与六十七所修院,但相比十月革命初期规模,仍然不可同日而语。即使这样,苏联官方对宗教的监控亦从未放松。一九四四年,苏共中央号召恢复针对宗教迷信的科学教育。一九四七年,成立政治与科学知识普及协会,取代一九四三年解散的战斗无神论者联盟。一九四八年,多名学生因为聚会讨论宗教而被捕,据说他们言语不敬,对马列主义多所责难。

  
读苏俄宗教受难简史,笔者最受打动的故事之一,乃一九三零年某位荷兰神学家的访苏经历。他发现自己入住的莫斯科某旅社,对面就是一家小小礼拜堂。他留心观察,看路过那里的行人,究竟有多少会向礼拜堂点头鞠躬,当然他们的致敬,身体语言可能细微得难以觉察。他穿过马路走向礼拜堂,看到门口大幅标语写有马克思名言:宗教是麻痹人民的鸦片。他走进礼拜堂,见到一位法衣褴褛的教士正向信众布道,而旁边站了一群无神论小子,嘘声不断。他后来听教士说,礼拜堂就快转做文化中心了,而附近的圣弗拉基米教堂,早已成了电影院。教士还告诉他,电影院的门厅,以前挂了一幅圣母像,现在的观众经过,还有人在自己胸前划十字。

  
一九六四年,苏联某地调查显示,该地居民只有百分之七点九承认自己为虔诚教徒,另有百分之五十九点四以无神论者自居。一九三六年,谢尔盖大主教接受私下采访,他说自己要以无比的耐心,等待耶稣基督在俄罗斯获胜的那一天。——他说得完全没错,虽然这一天,足足等了半个多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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