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得连逃命都想不到”│燕子│东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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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得连逃命都想不到”
燕子 (发表日期:2007-10-23 11:24:20 阅读人次:1646 回复数:6)
2007年3月，东京的一个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邀请我参加他们的例会。这次他们的议论的主题为“《今天》文学杂志纪念文革40周年专号”。由于我们的《蓝•BLUE》也曾经出过“文革纪念专集”，他们的研究会就两本刊物的专题举办了两次研讨会。　　说实话，我已经很少参加冠以学术名义的研究会。对于各种清谈、议论、喷口水、吐泡沫早已失去兴趣。　　日本研究中国当代文学是一件苦差，中国当代文学在日本几乎没有市场，一亿几千万人口的国家，翻译的小说、诗歌能够卖到二、三千册算是谢天谢地了，所谓的研究会，不过是少数几个苦行僧一样的的有志者在自家后院锄几把土。正因为如此，研究会更加显得珍贵。　　寒风中，我动身从大阪去了趟东京。这次感兴趣的题目除了韩少功、刘自立等人的文章以外，主要是冉云飞的《“文革”告密个案研究》，他是我敬重的一位中国作家。　　那天上午我在新干线列车上正重读到“一旦一个国家开始实行恐怖统治时，志愿告密的毒草，便会像可厌的种籽那样萌发滋长”。这是斯•茨威格《异端的权利》中的一段话。　　遗憾的是研究会上担任此主题报告的中国学者据说因感冒临时缺席。　　4月我再次赴东京。按照原日方时间安排表，该学者报告之后，就是《蓝•BLUE》的研究报告。我可是认真地准备了一番，还特意邀上Z先生一起参加，Z先生是章诒和与廖亦武的日文版书的责任编辑。　　《“文革”告密个案研究》的报告者是一位住在日本的中国年轻学者，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她【他】匆匆赶来，迟到了一刻钟，说是刚刚给学生下课。我之所以写她【他】，是因为从声音和外貌完全无法辨认该学者的性别。　　接着，她【他】说，我开始给各位作研究报告之前，必须说明几个紧要的问题。大意如下：一是，不久前通过国际电话，与在国内的父母商量，要不要做这个文革研究报告，父亲在电话中大声斥责我，小兔崽子，你吃了豹子胆啦，你不要小命，老子还要老命呢。二是，今天大胆在这里讲文革，不知在坐会不会有告密者，不说提着性命来，将来回国谁能够保证我平安无事呢，将来老父母怎么办呢　　说着说着，突然抽泣，继而大哭起来，无法收拾，大家面面相觑。后来好容易停止哭泣，回归正题，报告中又多次被哭哭啼啼打断，梗梗咽咽，根本谈不上学术研究。　　好不容易轮到我，仅仅剩下不到10分钟，原定还有几位日本学者关于《蓝•BLUE》文革专题研究只好作罢。　　今年9月，在九州的“文革时期文学”的会上，遇到邀请我去东京的教授，询问上次会上的那位学者究竟是男是女，回答“大男人啊”，我实在憋气。　　蒙田在《论恐惧》中说，没有任何情感会比恐惧更使我们手足无措。有时候，恐惧会给我们脚跟插上翅膀，有时候又会给我们双脚钉上钉子，使得我们动弹不得。甚至打了败仗，“恐惧得连逃命也想不到”，恐惧的威力超过其他任何情感。他说希腊人把这叫潘的恐惧。　　什么是“潘”呢。据说潘为希腊神话中的山神，身体是人，脚和腿是羊，头上有角，住在山林中保护牧人。但他突然出现时会引起人们极大的恐慌。因此，潘引起的恐惧指集体突然而强烈的恐惧。　　看来，“文革”的确是中国式的潘恐惧，它所带来的恐惧的心理机制的惯性和惯性的后遗症，正是我们无边无际无尽无底的苦难历史渊源造成的精神特征，它不是指某个具体的恐惧，而是来自自身对生存环境的整体性感觉和下意识判断给神经系统的，是恐怖统治造成我们生存的每一个环节都杀机四伏，险象环生，正因为这种缺乏安全感的内心的恐惧，最容易成为告密者。　　我在这里无意指责这位学者，因为我了解人性的残缺与卑微，了解我们无所依俟的恐惧和无所昄依的麻木与焦灼的渊薮。恐惧，是弱者的权利和自卫自御的手段，甚至某种“智慧”。　　那次会后，我与Z先生在咖啡馆相对良久，他说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中国学者恐惧到这种程度，我呲牙咧嘴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内心被剧痛撕裂。　　 2007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