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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挂念的人

燕子 (发表日期:2006-05-11 19:06:55 阅读人次:1804 回复数:0)

  越是怀念的人,越是什么都说不出、写不出。越是什么都说不出、写不出,越是在心里加倍地惦念与挂念。

  
人到中年,感情竟是这样的,莫名其妙。

  
1999年2月,东史郎先生和他的诉讼案声援团以及律师应当时的抗日受难同胞联合会主席杜学魁先生的邀请到香港作“南京大屠杀”历史见证报告。每次报告会,我都看见一位银发长者,坐在最前排,全神贯注倾听,会后,他总是静静地等别人与东史郎先生交谈完了之后,他一定上去握握手,没有很多的话,仅仅是紧紧地握握手,之后,他赶最后一班地下铁回家。有一次,已经大约快晚上11点了,我送长者到旅馆门口,打算挥手叫一辆出租车送他回家,说,先生,这么晚了,坐车吧。长者温和地说,还来得及,坐地铁,很方便。

  
我问杜先生,长者是谁﹖杜先生说,陈君实,一个人如其名的谦谦君子。

  
东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学演讲时,陈先生旁边坐了两个气质不凡的青年,美少年是他的贵公子,美少女是他最爱的令媛怡珊。陈先生将怡珊妹妹介绍给我,怡珊妹妹成为我疼爱的朋友。

  
东史郎先生诉讼案和“东史郎日记”,成为现代中日关系上,尤其是成为“南京大屠杀”是否虚构的论争的焦点事件,东先生一度成为中国人民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2001年,前后长达8年的东史郎诉讼案最终被东京最高法院判为败诉。这时,东史郎先生已经年逾90高龄,才真正开始他的安静的晚年。一瞬间,媒体和公众似乎忘记了这位历史老人。

  
我自从1997年认识东先生后,每年寒暑假都去他家串门。他的家在靠近日本海的丹后半岛。夏天,我们去看海,冬天,我们去吃大螃蟹。每次去给东先生和他的老伴做几个“本真的中国料理”,无非是西红柿炒鸡蛋、青椒榨菜炒肉之类。2004年的这一次,先生已经不能自己开车了,也不能陪我去看海了。他已经动过癌症的大手术。开车来接我的东先生的女儿寿子说东先生记忆严重退化,基本生活不能自理,吃过早饭就喊吃晚饭,天刚断黑就说要起床了。有点痴呆症状,耳朵聋得更加厉害了。

  
见到东先生,果然像寿子说的。这么多年,我陪他无数次去世界各地作见证,我是亲眼见过东先生叱口宅 风云、倔强不屈的风采的。他在家门口,总是预备一把竹刀,准备对付上门的右翼分子,他对自己年轻时候的剑道术,信心十足。

  
“刘君,我老了。”“您都90了,该老一会儿了。”

  
我俩在家慢慢地翻阅老照片和新照片,初夏的时光,疤痕一样,印在我们脸上。杜学魁先生已于2001年去世了。我终于告诉东先生。东先生紧抿着嘴唇。“陈先生呢?”东先生问。

  
我给陈先生寄去我们的新刊《蓝》的时候,顺便写了一句:东史郎先生很挂念您。

  
一个礼拜后,陈先生和陈太太、怡珊三人就来到日本。陈先生说,我早就想看看东先生。到了陈先生要来的那天,东先生早上3点就起床了,他要自己打扫客厅,在茶几上铺上了干凈的桌布,预备好点心。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颤巍巍做的。之后,就一直开灯守候在小桌子旁。陈先生一家远道从香港来到丹后半岛的小村,他们握着手,慢慢地翻阅老照片和新照片,所有的语言,所有的语言,都在被风雨熨平的微笑后面。

  
他们静静地围着小桌子坐着,远处的鸟声,时断时续,潮湿潮湿的。

  
陈先生在神户与老华侨林同春和林伯耀先生见了面,当他知道二位林先生为原遭受日军暴力凌辱的老妇人讨一个公道,要一个说法,为伸张正义而多年的努力,陈先生一家立即掏出了身上所有的现金,甚至仅有的零散的港币和美金一把塞在我手上。

  
后来我们去了神户孙中山先生纪念馆,他将我的朋友、在纪念馆工作的蒋君悄悄地叫来,说无论如何要表达一个中国人对孙先生人格的尊敬,又从裤脚摸出一百美元要捐给纪念馆。蒋君说他们纪念馆因为有日本政府的一点拨款,不接受个人捐款,陈先生又执意不肯收回,蒋君只好转给我们《蓝》。

  
蒋君疑惑,这位先生怎么这么有钱花不出去呢。

  
其实,我也不了解陈先生。直到近日,我才在网上看到了关于陈先生的一些介绍:

  
陈先生,1932年出生,厦门人。17岁只身闯港,历经苦难,70年代创立“实用货仓有限公司”。直到90年代才还清货仓厂房贷款。近年向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纪念馆、救助贫困母亲的“幸福工程”、少儿教育、中国人口福利基金会等公益事业慷慨解囊达2500万余人民币。

  
然而,我知道的陈先生一家在日本的三天是这样的:他只进拉面店。陈太太随身携带一个空的饮料瓶,每次吃完面,她就在空瓶子里灌进店里的免费冷水,连100日元(相当于1美元或7元人民币)的自动贩卖机的冷饮都舍不得买。我陪他们去京都大百货店,他们一家直奔专门大打折、卖甩手货的7楼,兵分三路,最后三路各说各的贵,什么都没买。陈太太说,有一次她跟香港旅游团去云南旅游,正好那个风景点上立着几块石碑,表彰为云南大地震捐款100万以上的实业家,李嘉诚的名字后面就是陈君实。她的朋友说,哦,原来你们家这么有钱啊,还参加什么经济旅游团。陈太太说,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立碑,而且完全不可以与李先生作比。

  
东史郎先生家附近是丹后半岛的被称为日本三景之一的天桥立,我以前也带东先生来过,80多岁的老人,也像孩子一样,弯下腰,从两胯之间倒过来看世界。可惜,这次不能来了。还有,我的朋友秦岚,已经离开了日本,她是那么地想念陈先生。陈先生也很挂念秦岚,特意给秦岚打电话,惦念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秦岚。秦岚和我虽然年纪上老大不小了,但是,陈先生的人格和品格,是一种庄严和高大的手势,我们愿意做小秦岚、小燕子。那天,不巧下雨,但是陈先生在雨中轻声唱起来,陈太太撑开花伞在雨中轻舞起来,在雨中,我见过你,在夜中,我吻过你,在春天,我拥有你,在冬季,我离开你,有相见,也有分离,不知谁能,谁能躲得过去……

  
记忆,是一只大蜘蛛,当我唠唠叨叨些零碎的话语时,蜘蛛的网,伸张着我的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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