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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诗人谷川雁

燕子 (发表日期:2006-04-17 11:19:25 阅读人次:1476 回复数:0)
  

  
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不久,诗人胡风将这一天写进了组诗《时间开始了》,用最美好的汉语歌颂新政权的领袖:

  
              毛泽东

              
            一个新生的赤子

              
            一个初恋的少女

              
            一个呼觅的难主

              
            一个开荒的始祖

              
            ……


  
无独有偶,在日本,一位诗人也写下了一首题为《毛泽东》的颂歌:

  
              疾光闪电爱恋着山冈

              
            在拂晓前的水罐儿边

              
            汲出苍白的水

              
            那面色如同磐石

              
            他宽阔的后背正在倾泻一场崩溃

              
            那是死刑场上雪的优美

              
            丰满今天的每一个日子

              
            点燃熔岩般喷发的怒火

              
            明天在地层深处再次轰鸣

              
            毛同志的大耳朵凝神低垂

              
            一个震撼大地的回声飞翔俯瞰

              
            村庄里悲苦的人们叫喊声裸露碰撞

              
            于是老朽的木头与昏聩的绳索

              
            刮起粗砺的风暴

              
            像一条苦难的光河

              
            毛同志,伫立


  
这首诗1954年甫一发表,立刻震撼了当时的日本诗坛。有论者说,《毛泽东》像一幅静谧的宗教画,呈现出延安时代的毛泽东,因为“毛同志”是基督式的救世主,所以“像一条苦难的光河”。

  
1995年,《毛泽东》一诗的作者谷川雁去世,日本各大媒体的报道可谓众口一词:“新左翼的精神煽动者之死预示了红色时代的结束”;“归根到底是诗歌特派员活动家——以诗作幌子进行党的特派工作”;“日本最后一个古董破碎了”……其实,谷川雁并不是一位为政治而写作的诗人,他明确表示:“对于诗,我是政治派。而且是反政治的政治派。我认为我的大多数作品不过是非政治诗。一部分带有政治气味的诗只需两三年就会发霉……‘诗是诗,政治是政治’与‘诗为政治服务’两者都是偏激派。”(《诗与政治的关系》,1956年)

  
谷川雁(1923年12月~1995年2月),原名谷川严,后来改“严”为“雁”,原因或许正如少年时代的他在一首诗里所述——“吾似雁,雁似吾,洛阳城里,翅影背花还”。他与明治维新时代的豪杰西乡隆盛同为九州熊本县人,骨子里也有西乡隆盛的叛逆精神,上高中时就因为批判日本的盟友希特勒,被老师斥为“这家伙迟早是个赤色分子”。

  
日本战败前夕,正在东京帝国大学读书的谷川雁被征入千叶县陆军野战重炮队,在出征前的壮行会上慷慨陈词:“即使做了奴隶,同样可以用寓言来讽刺时政、揭露丑恶,伊索不也是奴隶么?”结果,在当兵的八个月里,他因为“作风不像皇军的士兵”三次被禁闭。

  
战后,谷川雁像许多日本知识分子一样,一度陷入消沉绝望的情绪之中。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在北京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给日本知识界带来了巨大的震荡与鼓舞。当时日本在美军的占领下,正经历着黑暗的颓废时期,亟需一种浪漫主义的激情重振民族精神。日本知识分子渴望了解毛泽东是如何组建中国工农红军,“占领天然要塞井冈山”,开展土地革命;又是如何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延安,进行抗日战争,最终打败国民党的资产阶级政权,建立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政权。

  
1951年,著名学者竹内好出版了《毛泽东》一书,从理论上回答了上述问题。竹内好在书中断言:“井冈山的毛泽东几乎是个鲁滨逊。”他认为,毛泽东的革命思想在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时期已经形成。“当他将内外生活的一切归之于‘无’;当他不再固守那本该失去的一切,而未来的一切可能性都被他所拥有;他思想的原型已经形成。至此他改变了知识、经验的存在方式,从求诸外物变为反求诸己,凝结于自身。因此,本是党的一部分的他成为党的本身。党,不再是中国革命的一部分,而是成为全部。世界改变形状,或者说,毛泽东改变了世界的形状”。竹内好将中国革命视为不断改变“世界形状”的“永续革命”,这给当时正在与结核病抗争的谷川雁带来了很大启发。

  
诗人谷川雁和诗人毛泽东可谓心有灵犀: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这就是八路军的战略。只有日本帝国陆军参谋的简单头脑才会觉得无法理解。“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日译本译为“站在这里的人替换了”,非原诗之意,“换了人间”四个字是他对魏武帝的宣言,用最后的决定性的嘲笑猛然一击——人世间换了,人变了!……他不是幻影式的屹立荒野的圣者,他是在文明的真正焦点——东洋的无名村镇建筑土墙的农人……诗歌方面,毛泽东追求的是与自己的旧体诗具有完全抵抗的方向性诗歌,两个方向从正面冲突,交锋处产生新的诗歌。

  
——谷川雁《毛泽东的诗与中国革命》(1958年)

  
竹内好在读到吉川幸次郎翻译的《沁园春·雪》时惊呼:“色彩的跃动中蹦出历史英雄!”诗人毛泽东对色彩的运用向来为人称道,除了《沁园春·雪》里“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雪白世界里“分外妖娆”的“红装”,还有《菩萨蛮·大柏地》里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忆秦娥·娄山关》里的“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与此相似,谷川雁也在诗中大量使用极端的色彩表现手法,诸如象征流血革命的“赤”、“红”,象征冥界的“青”,象征惨剧的“白”,等等。

  
诗人决不能认为自身已经获得了完全解放。如果持有‘自我救济已经完成’的观点,从任何意义上他都不是一个诗人。只要这世界上还存在一个,哪怕唯一一个麻风病人,诗人就仍然患有同样的麻风病。只要革命运动中还潜藏着哪怕是瓦片大小的颓废,那么,认为这颓废与己无缘的革命诗人,其内心就已经被颓废浸润。

  
——谷川雁《诗与政治的关系》(1956年)

  
诗人谷川雁也是革命者谷川雁,他在《农村与诗》一文中写道:“我拳头紧握的是东洋的村庄思想。”任何让古老的“村庄”共同体解体的“主义”——不论是资本主义还是斯大林式的社会主义,他一概强烈反对。而在他看来,毛泽东的“革命根据地”理论和“东洋的村庄思想”可以达到完美的结合,这是他憧憬毛泽东的根本原因。他说:“日本民众大部分是农民出身,覆盖日本文明的是农民的感情。劳动工人阶级的母体仍然是农民,因此不追溯母体的革命就不是彻底的革命。”“大部分劳动者在感性的领域内、在(村庄)共同体的碎片和记忆中顽强地生活着,在日本文明的最下层生活着……我主张以感性的、自由的、温暖的新共同体为基础,让碎片与记忆觉醒。”

  
毛泽东的成功经验在于“农村包围城市”,谷川雁的革命斗争则是从位于农村和城市边缘的煤矿开始。煤矿工人多为农家子弟出身,怀有朴素的“东洋的村庄思想”。五十年代末,谷川雁在日本最大的煤矿——三井三池煤矿中组织“大正行动队”、“大正矿业退职者同盟”,号召矿工团结起来,“干一场充满热浪与气味的革命,让三池斗争成为日本革命的序曲”。身为日共党员的他把党组织晾在一边,主张“反对一切由多数决定主义,一个人可以决定一条方针”,结果被日共除名。1960年3月,三井三池煤矿举行大罢工,谷川雁热情呼吁:“战后十五年,八路军精神终于在日本劳工运动中开始登场,并试图扎根……”

  
在同年出版的《谷川雁诗集》中,谷川雁宣布罢笔。从1954年出版处女诗集《大地的商人》开始,他在诗坛上只不过活跃了短短六年时间,但正如评论家松本健一所说:“谷川雁因写诗而成为诗人,因不写诗而成为大诗人。”他的著述,为日本六十年代安保斗争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对整个新左翼阵营以及“全学连”、“全共斗”运动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被称为“精神教祖”和“天才组织家”。

  
1966年,毛泽东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再次给日本知识界带来了巨大的震撼和鼓舞。新一代日本知识青年发起了声势浩大的红卫兵运动,他们相信“毛同志”说的“枪杆子里出政权”,相信以暴易暴,用革命手段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不少热衷于日本革命的年轻人给“毛同志”写信,宣誓终身以宣传和实践毛泽东思想为己任。就在一片火红的革命热潮中,十二年前便把“毛同志”比喻成“一条苦难的光河”的谷川雁却选择了退守和沉默。这一年,他宣告说:“诗歌已经灭亡。”此后便投身漫长的教育生涯,直至生命终结。

  
他为何退守?为何沉默?

  
1960年以后,池田勇人内阁的“所得倍增”经济高度成长计划,使得日本“前卫与后卫”、“都会与农村”、“中央与地方”三大对立显著缩小,“经济奇迹”开始走上前台,日本的主要能源由煤炭改为石油,“大正行动队”败北。而日本乡村城市化的步伐迅速加快,农业人口锐减,更使传统的“东洋的村庄思想”成为过时的梦想。

  
早在1954年,发表《毛泽东》的同一年,谷川雁评论法国诗人兰波:

  
他放弃诗作是对巴黎公社失败后的西欧世界的唯一抵抗,他逃往非洲大陆,是他最后一纸绝缘书。为了再次寻找与公社的太阳相似的极地之光,他做了徒劳而悲壮的努力。

  
可以说,十二年后他宣告“诗歌已经灭亡”,是像兰波一样,“再次寻找与公社的太阳相似的极地之光。”虽然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日本的红卫兵运动正方兴未艾,“熔岩般喷发的怒火”又一次点燃,“老朽的木头与昏聩的绳索”再度“刮起粗砺的风暴”,但那并不是他所期待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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