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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蒙难记

金枪鱼 (发表日期:2017-02-26 10:37:14 阅读人次:972 回复数:0)

   巨匠蒙难记:他们要我死,我不!

  
文 | 秦维宪

  
(《探索与争鸣》杂志原主编、编审, 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 )

  
来源 | 遐迩周刊

  
旷世奇才 虎落平阳

  
1972年12月下旬,我从培明中学毕业分配进入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曾经是破尼姑庵的厂房,呈现一派衰败景象;做塑料花的车间,几无劳动保护,注塑的毒气直袭人体。

  
一次卸完货,从拉料车间的破门帘后闪出一位年近半百、风度儒雅,着补钉整齐的劳动服之人,他双目如炬,深藏的眸子冲我一笑。我自幼喜读古书,讶异于此人颇有仙风道骨,遂脱口一声:“师傅,您好!”不料,他脸色骤变,连连摆手,示意我不能这样称呼。

  
以后,我们多次相遇,他总是一迭声说咱俩有缘。后来得知,此人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高材生(1946年考入),其知识之渊博,在上海手工业局无人能望其项背,但他也是厂内头号”阶级敌人”。我很快为木心的学识和风度所吸引。

  
当时的木心,处于人生的低谷,属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黑五类”,任何人都可以侮辱、欺凌他。而他却整天强装笑脸,对任何人都得点头哈腰;特别是每逢元旦、春节、五一、国庆、毛泽东生日等节庆时,更被训得狗血喷头,还有肉体摧残,经常挨打受骂、被批斗。他干的是厂里最苦最累最脏的活,除了倒便桶(厂里没有正规厕所)、通阴沟、铲车间地上的机油外,还经常当装卸工扛沉重的原料。其中通阴沟、铲机油最累,我曾帮他通过阴沟,阴沟内彩色的胶水般的污泥,足以将得过肺病、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木心击倒!然而,他居然像打造艺术品那样,将“厕所”修理得“一片灿烂”。

  
木心童年生活的原孙家花园,图为1995年面貌。后重建成晚晴小筑,木心居住终老。

  
1975—1976年的翻建厂房期间,几乎将木心累垮。他每天要推无数次的垃圾车,经常加班加点,生病了也不敢上医务室,悄悄地去药房买点药。有一天黄昏,正发高烧的木心,涨红着脸、喘着粗气,从工厂后门推车挪向山海关路,可怜他双腿打颤,扶着墙慢慢倒在地上;少顷,他又咬紧牙关爬起来,推车徐徐消融在血一般的残阳中……

  
对木心刺激最大的,是每年12月26日。这是国人狂欢的一天。当时全厂职工可以免费吃一碗白面、一块红烧大排和鸡蛋,但木心必须排在最后一个(按当时规定,“黑五类”是不能享受这一待遇的,“文革”后期才网开一面)。多亏“高级厨师”卫海兄同情木心,每次都会留大点的排骨,并多给些肉汤。于是,木心端着碗,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慢慢地、慢慢地品尝,整个动作很优雅,维护了基本的人格尊严。事隔40多年,卫海兄回忆道:“当时,为庆祝伟人生日,工人发的是粉红色券,木心发的是白色券,他最后一个来领,我反而可以多加点肉啊汤啊;平时,他来打饭菜,我也找机会多给点,因为他身体那么单薄,劳动强度那么高,再不多给点,如何挺得住!不过,我只能像做贼一样帮他一点,因为我是可教子女,入个团多么不容易,唉——”

  
木心为了排遣痛苦,便大量抽烟,似乎烟雾会带他遨游在无限美妙的艺术世界里。令人辛酸的是,木心为了省0.14元车钱,他一年四季风雨无阻,都是走十几公里上下班,因而抽了大量8分钱一包的“生产牌”,以致给肺部留下严重的隐患。我厂一些青工一方面劝他不要抽“生产牌”,一方面尽量给他些好烟抽,如“当代豪侠”福荣兄、“乒乓冠军”礼民兄经常偷偷地塞给他“大前门”或“光荣”牌。有一年秋天,我斗蟋蟀赢了0.49元一包的“红牡丹”,立即从分厂赶去与他共享。

  
那么,木心是以什么罪名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的呢?我进厂不久,就听见几个市侩气十足的老师傅笑谈木心不是正常男人。据当年被厂领导调去查阅木心档案的“书法准将”小林姐回忆,那些档案里充塞着许多不堪入目的揭发材料,污蔑他是同性恋者。同性恋在现在已然成为常态,而在当年则是罪大恶极啊!小林姐是非常善良、纯洁的姑娘,她看了这些材料很生气,认为那些揭发者信口雌黄,缺乏起码的人性!就这样,早在1956年,一顶坏分子帽子就飞到木心头上。另外,1968年他被关押在上海市静安分局,戴上地主帽子;1971年他被关押在创新厂防空洞时,戴上现行反革命帽子。

  
于是,这位中国当代罕见的文化巨人,从此陷入灾难的深渊。

  
不畏强暴 独善其身

  
其实,木心是一名从小立志献身艺术的理想主义者、完美主义者,他熟读中外典籍,洞悉人生的波澜,以众多伟大的西哲,诸如柏拉图、奥古斯丁、斯宾诺莎、笛卡尔、霍布斯、洛克、亚当·斯密、伏尔泰、康德、叔本华、尼采、休谟、维特根斯坦、萨特、爱默生等为榜样,崇尚独身主义。

  
因为他深知婚姻会束缚自己追求艺术、追求美的手脚,倘若婚姻不幸,甚至发生像普希金那样的伴侣背叛,还会危及生命,何谈发展?遗憾的是,在阶级斗争气氛弥漫全社会、人的现代化几乎无人提及的时代,谁能理解木心这位融汇中西文化的大师的内心世界呢?结果,施暴者居然因此推理出他不成家,就是同性恋者、就是坏分子的荒谬逻辑!

  
循着这一荒谬逻辑,除了特别年代的阶级斗争观念以外,从民族性看问题,国人之所以对独身者投去异样的鄙夷的目光,盖因中国数千年的家庭伦理观念,长期主次颠倒,首先考虑传宗接代,而爱情这一崇高的神圣的精神金字塔,则降为物质的附庸(如今愈演愈烈)。

  
以木心之高智商,他明鉴人的一生想得到真正的爱情之难,难于上青天!所以,高颜值的他在青年时代,就尽量躲避“丘比特之箭”,将自己的终生托付给艺术世界。正因木心是一名超越世俗的高人,他才能在兽性施虐的年代,顽强地追求人生目标,创造出非凡的成果。

  
苦难辉煌 渡人渡己

  
木心的卓越在于,不仅自己忍受苦难,而且以博大的胸襟庇荫我们这些在“读书无用论”思潮中长大的小青工,凡有求知者,他无不悉心帮扶。

  
在木心这棵大树上,仅采撷几片叶子:木心精心培养“音乐天才”陈杰兄,并为他谱曲,使其一路夺关斩将,考取上海音乐学院,其间细节堪比电视连续剧《潜伏》中的余则成搞地下斗争。木心辅导煜元兄做文章如何谋篇布局、遣词造句,使其写得一手逻辑严密的政论文。“蟋蟀英雄”耀毅兄很想文武双全,便向木心学习书法,经常去他东长治路93号二楼的小屋作竟夜之谈,木心要求耀毅兄重点临摹《兰亭集序》,互相通信达100多封。木心冒着被批斗的风险,趁推垃圾车出厂,悄悄地潜入“大宝贝”正峻兄在山海关路的蜗居,指导他创作水彩画。更大胆的,木心将“印刷元帅”尧兴兄收为“关门弟子”,以游击战的形式,在外面教他绘画,示范草图100余幅,时间长达5年之久,并为尧兴兄留下珍贵书法一幅……

  
木心对我的启蒙富有戏剧性,他仿佛一盏灯塔照亮了我迷茫的人生。我们屈指可数的“授课”的教室,是曾经关押他的防空洞,该洞约20平方米,我们七二届青工进厂后,通过义务劳动将这又脏又臭的地牢打理成厂图书馆,后又置一张乒乓桌,平时无人光顾。

  
地牢炼狱 九死一生

  
关于这个木心称之为“三号防空洞”的地牢,是他人生中最屈辱之所在,亦是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再生地。1970—1971年,“文革”初期的疯狂已渐趋平缓,但在“一打三反运动”的又一轮恶浪中,木心被囚防空洞整整18个月,期间遭受的苦难,差点见了阎王,非晚生一枝秃笔可形容。

  
由于木心内心世界极其强大,他表面上可以对任何人卑躬屈膝,但在暴力面前他是决不会屈服的。只因木心在一次次的暴力淫威下,不吐一个饶字,遂被暴徒用武装带狂抽;遍体鳞伤的他抱住脑袋,坚不出声,终于引致暴徒兽性大发,活活将他3根手指打骨折……

  


  
廿多年后,这名可爱的老头居然写诗“宽恕”了暴徒——

  
安息吧,仇敌们

  
世俗的功成名就

  
明显地有限度

  
即以其限度

  
指证着成功之真实不虚

  
既如此,我拆阅了纷纷的祝贺信

  
为层叠的花篮逐一添水

  
我不像一个胜利者

  
我的仇家敌手都已死亡、痴呆

  
他们没有看到我苍白而发光的脸

  
我无由登台向他们作壮丽的演说

  
倒像是个失败者那样默默低下头来

  
安息吧,我的仇敌们

  
吊诡、奇妙的是,发生在防空洞的暴力事件,不知何故,后来被释迦牟尼他老人家知道了,以致应验了佛教中的因果报应说,也即大凡做人应慈悲为上,作恶没有好下场的。这是另一个故事,将来让木心的青年粉丝去写吧。

  
这是一个血迹斑斑,令人沉思的防空洞。我一般与木心约好,趁去总厂送货之机,像野猫般窜入防空洞内,他随后一闪而入,彼此点燃香烟,在几缕残光下畅谈中西文化。每次仅十几分钟,一旦被厂1方发现,那必然大祸临头。其时,我只是一个喜欢文化的小青工,基础是比较差的,然木心遇到有人聆听他高谈阔论,兴奋不已,滔滔不绝,也不管我能听懂多少。

  
印象中,他谈西方古典音乐,一边讲德国古典音乐如何从宫廷走向民间,即从海顿到莫扎特到贝多芬,一边忘情地闭起双目,向着空中弹钢琴,那些我听不懂的美妙的旋律,从他薄薄的嘴唇中奔泻而出。

  
木心一生热爱莫扎特,说莫扎特的音乐不哀伤。。当木心关在防空洞时,经常被造反派罚面壁而站,这时他以头脑里高山流水般的莫扎特音乐的旋律作抗争;而当监管人员稍有疏忽,他就在废报纸上画一架钢琴,然后激情飞扬地弹奏莫扎特,从而使他虽身陷囹圄,却心忧天下、情系苍生,最终战胜灾难。

  
难能可贵的,木心骨子里是个思想家,他的哲学思辨、历史视野、国际意识交相辉映。他讲到暴力革命与国家消亡,读过许多西方原著、做过大量心得笔记的木心深刻地指出,国家消亡也即人类大同,这是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但历史发展是多元的,非暴力如改良,也能到达幸福的彼岸。中国30多年改革开放的巨大变化,证实了他的预言。

  
1977年春天,在金山松江大桥上部分团员青年合影:三排右一为经木心培养,考进上海音乐学院的陈杰;三排右二为经常送木心好烟抽的江福荣;三排右四为得到木心绘画辅导长达5年之久的李尧兴;三排右六为作者

  
钟情尼采 出世达观

  
木心一生对尼采情有独钟,从而形成了诚如陈寅恪所云,“独立之意志,自由之思想”,即便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他也不放弃自己的追求,典型的是他在牢狱里以写检查为由,获得纸笔,创作了66万字的文学作品,他将手稿缝入棉裤,日后带出囚笼。

  
尼采的思想深刻地影响了木心,在中国历史拐弯的前夜,他期望自己像尼采那样成为一个为人类摆脱黑暗而献身的人,从而以自己的才能奉献祖国、改造祖国,然而苍天无眼、虎落平阳、壮志难酬。同时,联想到1900年尼采发疯而亡的悲惨下场,以及他临终前扔下的狠话:上帝死了!木心很自然地产生“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情怀和拯救人类精神文明的紧迫感。如此,我们就不难理解木心为何狂热地崇拜尼采、喜欢音乐,以致11月15日开放的木心美术馆特辟“尼采与木心”展厅。

  
木心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诸子百家,尤其是儒释道均有精辟的见解。在“文革”中后期各种政治运动接连不断的状况下,他深谙儒家入世的艰难(但他不认同儒家循规蹈矩、等级森严的天下观),更崇尚道家出世的达观。

  
木心在防空洞里向我描绘,他上大学期间在南海旅游时,望着湛蓝的大海心潮激荡,竟脱下金戒指扔进海里,以表达一名天涯游子热爱大自然的浪漫情怀。正是木心有这种达观的人生境界,才使他从长夜漫漫的历史隧道里熬到祖国凤凰涅槃的一天。

  
木心的达观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坚韧不拔,坚持“活着就是胜利”的理念,坚信黑暗一定会被光明所取代,也就是雪莱所高吟的“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从而升华到他在日后所云,“在绝望中求永生”的献身境界。

  
据创新厂老人回忆,木心在囚防空洞前,先关在“厕所”边的小破屋权作牛棚,这里每天仅一个多小时晒得到太阳,他天天抓住这一珍贵时机,让阳光照亮自己。我印象中从未见木心掉过一滴眼泪,唯闪过两次泪光:一次是在空中弹奏贝多芬的《命运》时,联想到这位音乐天才一生被贫困和病痛所折磨,却用五线谱表达他对世界美好的祝福。

  
另一次是1975年评《水浒》运动后期,“小木匠”逸斌兄建议几位青工凑钱,请木心吃饭,不料走漏风声,厂方如临大敌,召开全厂紧急大会,揪斗木心,声称长胡子的阶级敌人腐蚀青年,致使饭局泡汤,为此他十分激动,也十分感伤。

  
二是千方百计调整心态,善待自己。记忆中,无论木心经受多少打击、劳作多么辛苦,下班后一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特别是冬天,他戴一顶黑色的鸭舌帽、系好围巾、披一件整洁的旧黑大衣,从容走向晚霞燃烧的前方;他很会精致地生活,诸如为自己打毛线衣、手缝衣裤、偶尔做了油画似的鸡蛋炒青椒;他还在极其有限的生活费中省出小钱,慰劳自己,如他喜欢吃“凯歌”5分钱一只的葡萄干面包、西海电影院对面小吃摊上0.10元一客的生煎包子,在夏季买一根8分钱的雪糕,立马像顽童般兴高采烈……这时,木心凸显了他单纯、幼稚、可爱的一面。从心理学分析,假如一个人从复杂到简单,便会产生强大的抗挫折能力,这也许是木心顽强生存下来的奥秘。

  
世间真情 得道多助

  
木心不幸中的大幸,是十年动乱中人性尚未泯灭,厂里一些职工对他同情、予以照顾,如与他同辈的“技术尖子”云青师傅一直很敬佩木心的才学,尤其赞赏他1959年赴京设计国庆十周年展览会,从未将他看作阶级敌人,现在收集了他所有的著作,悉心研读。历年分进厂的青工,除极少数积极分子外,大伙都将木心看作仁慈的长辈,暗地里都叫他师傅。其中对木心最好的有两位,一位就是煜元兄,其不仅处处呵护木心,1982年还帮助他去了美国,并联系亲友腾出住房为他在赴美初期度过难关。另一位是“憨大”永富兄,其与木心搭挡,糊全厂装成品的大纸箱(这是木心做清洁工外的本职工作),在这枯燥、乏味的劳作中,永富兄揽下大部分活计,让木心去抽支烟、或躲进防空洞休息片刻,有时木心不好意思,永富兄还与他“斗嘴”;痛惜的是,永富兄后来下岗,生计维艰,竟把自己送往天堂。工友们朴实的爱,同样是木心赖以生存的原委之一。

  
我偷偷摸摸地与木心交往,终于被告密。结果,在全厂大会上受到不点名批评并被警告,后又缓调我的工资,还准备将我从印刷车间调往艰苦的注塑车间。幸亏我在第三次高考金榜题名,于1979年早秋远走高飞,这也不枉与木心、老方丈师生一场……

  
煜元兄、陈杰兄等与木心长期相濡以沫,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在粉碎“四人帮”那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们冒险请木心喝了一次酒。不幸,在“当代锦衣卫”横行的年月,他们又被检举揭发了。这次,厂方暴跳如雷,强迫他们与木心划清界线,他们只能沉默,将痛苦埋入心中。仍继续抚慰木心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落叶归根、噩梦犹存

  
1982年,木心飞赴美利坚,廿四年后,2006年木心在陈丹青、陈向宏(乌镇旅游公司总裁)的帮助下落叶归根。从此乌镇便像磁铁般吸引了不少工友,他们多想见见这位可敬可爱的睿智老人啊!

  
然而,木心拒绝见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的任何人!

  


  
第一个去见木心的是“火车头”巧生师傅,木心回国后,立即坐火车去看他,途中因钱包被偷而两度从嘉兴进乌镇,遗憾的是,木心客气地让秘书回拒了。

  
第二个去见木心的是“大导游”克波师傅,一直钦敬木心才华的秀才。他们来到木心故居门口,向木心秘书通报姓名,但无论他们怎么要求,均被木心客气地以自己身体不适而婉拒。以后,陆续有工友碰壁。

  
众工友不理解,木心怎么会拒见工友呢?但我理解木心,如果他敞开大门欢迎工友们去,那他就不是铁骨铮铮的木心了!

  
木心怕见工友,是为了不再揭开业已流逝的伤疤,将那段痛苦的岁月,永远封存在心底。人们只要看一下木心故居大门口,他自撰的生平就明白了,他自踏上社会的工作单位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唯有1967—1979年在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的那段经历是空白,即用了“我厂”作为替代。

  
试想,如果木心见到了昔日的工友,即使如我这样算他的学生,他立即会产生蝴蝶效应,联想到昔日的苦难,乃至浮现那些伤害过他的人与事。如此,我们为什么要去打扰木心呢,让他在归隐田园的桃花源里安度晚年,不是很好吗?由此,我真诚地希望工友们理解一个曾经差点被整死的老人,恐惧迟暮之年噩梦缠身的悲苦心境!事实上,木心内心深处隐藏着恐惧的意念,例如,他讲话语速很短,有一种打一枪换个地方的况味,此乃典型的长期的不安全感所致。又如,他在弥留中冷汗淋漓地呼叫:“我只求一件事,叫他们不要打我,把人关起来,不给他自由,是最痛苦的!”这是木心留在人世间对疯狂年代最后的血泪控诉!

  
唯一的一次例外,煜元兄和“文学批判家”际春兄见到了木心!2007年8月22日上午,当他们去见木心时,照例被拒之门外,情急之中,煜元兄让木心秘书进去报上自己的姓名。果然,木心一听这个姓名,马上说:“此人是我一生中的恩人,不能不见啊!”于是,煜元兄携际春兄入内,与白发苍苍的木心紧紧拥抱。煜元兄还请木心在镇上午餐,席间木心回忆往日苦难,几度哽咽,但仍不掉一滴泪水……

  
不难推论,木心时刻在想念昔日关照过他的工友,只因创新厂对他的伤害实在太深了!

  
木心遗稿中披露了其对后辈、学生的挚爱:“我的读者属于我的晚辈,而属于孙辈者更多,是则隔两代也。上海美专、杭州高中、上海浦东、工艺一厂、美国纽约,我教过五代人。来吧,年轻人,我们唱歌跳舞!”其中提到的工艺一厂即创新厂也,由此足见其未忘曾患难与共的工友。

  
现在,木心已遽归道山,工友们只能将怀念之情系于木心美术馆和故居。这时,建林姐眼前冉冉展现当年她开着“解放牌”卸货时,尽量护着木心、不让他扛包的情景,并联想到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奇才,竟遭受那么多磨难,

  
不是尾声 反思永续

  
木心美术馆开展后,在文化圈引起轰动。仅举一例,木心的铁杆粉丝、上海师大倪稼民教授于11月30日赶去参观,并与馆长陈丹青先生合影。12月4日晚,我们在著名历史学家沈志华教授家聚会,当倪教授听我讲了木心苦难岁月的片断,她当场泪流满面,叹道:“木心才是真正的钢铁巨人,否则他早就自我了断了!”又连声点赞陈丹青为中华民族、为人类历史做了一件流芳千古的大好事!称他为中国少有的尊师如父的好学生!

  
木心的曲折人生,他经过苦难的炼狱,人格得到升华的千古传奇,可让世人得到良多启示。

  
为了防止腥风血雨的历史悲剧重演,凡是在极左思潮中失去理智的国人,都应以敬畏天地、敬畏历史、敬畏真理、敬畏后代的心态来忏悔。即使一时达不到以崇高的境界忏悔,至少也应像《牛虻》中蒙泰尼里神父跪在亚瑟面前,表示一点内疚吧。因为,忏悔不仅可以救一个民族于水火,还能使其引领世界先进潮流,德国就是最好的例子。

  
木心作为一代旷世奇才,他总算活到了扭转乾坤的一天,并在晚年又为人类奉献了那么多精神财富,与千千万万没有看到历史转折的民族精英相比,他还是幸运的……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仅供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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