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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远行与归来

科长 (发表日期:2012-03-01 08:09:35 阅读人次:1641 回复数:1)

  夏葆元:木心的远行与归来(刊于《上海文学》2012.3.)

  


  
编者按:本刊在2001年5-7月号曾刊载木心先生的《上海赋》,这是木心作品首次在中国大陆发表。木心先生2011年12月21日在故乡乌镇去世,本期特刊画家夏葆元先生此文,以表纪念。

  


  
木心·1927年生·原籍浙江乌镇。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1982年移居纽约。2006年返回浙江。

  
以上是木心自撰的个人简历,唯其极简而发人深省。对于自称“不明飞行物”、“文学罗宾逊”和遁世的“退避主义者”的他而言,由于长期鲜为人知,今日我们纪念先生,且有权对他的平生点滴知道得更多一些,我试图以多方渠道所得,加以综合解析。

  
木心,曾用名孙牧心,其名令人想起苏曼殊,出生浙江乌镇工商地主的书香门第,与沈雁冰(茅盾)为远房叔侄。童年木心经家人引荐给这位返乡做小说的名家,吃了花旗蜜橘,饱览了沈雁冰收藏的全部典籍,阅后修缮一新,叔对侄称,你看过比没有看过还要新?余后木心远远观望这位著名的爷叔,从木桥上往浊水中吐痰,一边构思新小说。抗战后木心考入“上海美专”攻油画,略感刘海粟的陈旧,遂又转去“杭州国立艺专”追随林风眠先生。时局进入“反饥饿反内战”的1947年,木心不愧热血青年,我保存多帧木心参加学生运动从游行的卡车上跳下的相片,周围满是标语。木心钟情于塞尚,曾去台湾嘉义写生了一批塞尚风格的台南风光。不久他在解放部队中做宣传,因自小患上结核,一边喋血,一边坚持扭秧歌打腰鼓,热情不亚于任何先进的时代青年。为获取这份资料,我访问了当年与他一道参军的艺专女生,木心对于这位暗恋他的妙龄女孩置若罔闻,一心革命!关于木心的不近女色传说纷纭似有隐情。1950年后木心自行消遁,其理由是因学生时代的恶作剧,伤害并开罪了后来加入新政权的一个老同学。他藏匿于高桥镇当一名中学教员,不久追兵赶到,他像冉·阿让那样拒捕跳海(高桥嘛),被捞起投入监狱。这是他第一次的牢狱之灾,好在为期不长。

  
1957年秋,在杭州孤山脚下的国立艺专旧址,“反右”斗争如火如荼,一张大字报引起我的注意:“××同志,你明明知道孙牧心同志身体有病,却让他扛着你的箱子跟在你身后爬孤山,你的恶毒用意何在?!”“××同志”即与木心一起参军的女同学,木心因病离开部队后,她继续留守革命队伍,复员后去八一电影制片厂任职,1957年重返她的杭州母校教书。至于大字报中的“孙牧心同志”为何人倒令我十分迷惑,迷惑于这个名字的诗意还是别的?反正我从此记住了这个名字。居然有人在“反右”最激烈之时被尊称为“同志”,此人为何方神圣?然而,1957年我看到的对“孙牧心同志”的称谓是假性的、暂时的,人民政府暂时误解了他,不久他便不再是这个革命队伍中的一员。直到八年之后的1965年底,我偶遇孙牧心,也即当今的木心先生,那时,尽管他能把马列著作背得滚瓜烂熟,也几乎不属于“同志”的行列。一年之后的“文革”他彻底从“同志”阵营中遭驱逐,关入牛棚。“孙牧心同志有病”为1948年国立艺专时尽人皆知的事实。这两位半路插班的林风眠先生的男女追随者,是从上海美专转学过来的——男生策动、女生跟随的一对佳人。他们在学也不过一年光景,男生有足够的时间闯下大祸以玩笑开罪了一个地下党的同学。未几,他们双双入了部队。

  
回说1946年“美专”的那两年, 应是二十岁的木心生涯中的黄金时期。拉开民国末脚风和日丽乱世中的一幕,地点在上海:有谁见过他昨日一身窄袖黑天鹅绒西服、白手套的“比亚莱兹”式的装扮;今日又着黄色套装作“少年维特”状;也许明天换上白裤、白色麂皮靴摩登到家。这一副行头,落在了同班的三个小女生眼中,其中一位名叫张得蒂的上海大小姐,在60年代成为北京乃至全国著名的女雕塑家。日后木心在其小说《完美的女友》和《芳芳NO.4》中,均对她有所描述。正如《完美的女友》开篇所述:“那年在中国京城,我主持一项工程,历时两载……”那年是50年代末,木心担任“第一届全国农业展览会”的总体设计之一而去了北京,邂逅了老同学张得蒂女士。不知张得蒂女士有否阅读这两篇小说,小说末尾作者老脾气不改,对于这位当年清纯的女才子忽变得平庸有所感慨,极尽挖苦之能事,当事人阅后一定是不肯罢休的。

  
但是,厄运的钟摆永不停顿,死亡阴影立马投射在他光鲜衣着内的身躯上。正如音乐中命运主题的突然闯入一样,木心的手帕时见血丝,午后伴有低温;他又懒得去南京路“抛球场”找邬医生拍个片子(一位世交的肺科放射专家),他一味盯上美专会客厅大镜框里装着的米开朗基罗的壁画以分散注意,“后来注射了一些盘尼西林,症状才得以缓解”。为方便去学校,他寄宿于那位日后一道参军的女同学家中。坐落于现今陕西南路、建国路北端,坐东朝西有三条一式一样的弄堂,是现今原样保存的步高里,中间一进15号便是木心在上海的养病处,历时一年半。这户人家经营某种“暗行生意”,木心被当作“选帝侯”般款待照料,但是他自有一套防身保护自己的绝招。在木心起居的亭子间写字台上,永远摊开一封某女士写来的情书,数日一换。房东千金数年后不无怨尤地告诉我:“他对我竟然毫无化学反应!”几年前那位现今的老妇人听见孙牧心已成著名作家,她坚决不信:“这些都是瞎编的,他的花头经勿得了!”2006年,木心由京返沪,转去乌镇,她深信在上海新客站碰巧很真切地见到了孙牧心本人,“边头围了一群人”。我认为这次轮到她在瞎编,混杂一厢情愿的错觉和梦呓。“1978年他平反的材料,都是我一趟趟帮他跑的呀!”她继续抱怨。养病的木心仍然到美专去上课,从街角处乘一部17路电车朝东笔直到菜市路 (今顺昌路),就到了上海美专著名的阶梯旁。木心的另一“远足”,直接从美专出发的逍遥游,途径薛华立路(今建国中路)朝西行至马斯南路(今思南路),再往北行至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有一家当年民国闻人曾朴、曾虚白父子开设的真美善书店,内有唱片和书籍,木心流连一番,花去一些零用钱过后继续沿马斯南路北行,行至当年霞飞路一家俄人开设的亚洲西菜社,“常有一股加热以后的番茄酱气味腾出”,踱进弹簧小矮门,头戴红扁帽的“仆欧”捧上罗宋汤、小圆面包伺候。若沿霞飞路(今淮海中路)往西至迈尔西爱路(今茂名南路),朝北就是著名的兰心大戏院,坐落蒲石路(今长乐路)犄角与十三层楼锦江饭店遥遥相对。木心晚间常去那里听音乐会,他的《战后嘉年华》曾有如下记述:“每次音乐会终场出来,夜深街静,满身的音符纷纷散入黑暗的凉风中,肉体在发育时期感到肌腱微微胀痛。智力在充实催酵,也有微微的胀痛,别人从音乐中得到什么我不知道,我得到的是道德勇气,贝多芬曾经用文字直白说出来的。”木心确曾年轻过,上文按现今说法是一首十足的“青春赞歌”!青春时节的这些迷恋与蠢动究竟为他带来了什么?木心在同文中说道:“我们真是把人生误作为一场音乐会了,哪里就想得到不出五年十年,自己要为‘艺术’而身系囹圄,而绝望投海——但是,当时只知‘艺术’使人柔情如水,后来浩劫临头,才知‘艺术’也使人有金刚不坏之心。”所述五年者为木心从军,十年者为被昔日同学追杀、被捞起而打进监狱。木心从军,在部队作宣传,绘制马恩列斯、毛泽东朱德的巨幅肖像。此时,死亡暗影重起——他开始咯血,大量地咯——以至于黄军装的前襟沾了一大片血迹,血仍不停地涌出来,秧歌还是照常不停地扭。木心与死神相对抗,自暴自弃地不断扭动身躯,任由血洒遍地,终于博得部队领导的同情而给予特批退伍回到上海,而上海唯一的去处是投奔高桥他姐姐家,以中学国文、图画、音乐、体操教员的职业谋生(还是代课老师)。

  
50年代初的“跳海壮举”之后,木心为维持生机混了一段“自由职业”的生涯,除了已知的在高桥中学担任代课老师外,又凭手艺到上海接了些设计活儿,形同现今的“创意设计达人”一样懒惰地工作着。至1958年随着“大跃进”形势跑“总路线”,木心被收编归队,在手工业局底下一个叫“上海美术模型厂”里当一名美工(此为类似合作社形式的自负盈亏单位)。按先生的才具,并非不能进一家更像样的单位,但是习惯隐忍的他认为这个不惹人注意的所在更为安全。

  
1965年底,我偶遇八年前从大字报上读到的 “孙牧心”及其本人,苍白的脸,下颚微凸呈尖状,头戴黑色绒线帽,上有绒球,蒙克画里的那种。初次相见我对他怀有戒心,因为市面上多的是“魁劲十足”的人。那些年这位文艺大才屈居在一座破庙(后来得知是尼姑庵),专事生产工艺竹帘画及“文革”流行的毛主席立体照片,近日获悉中华牌香烟的壳子也出自木心之手设计。因为与所在单位是同一系统,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像样工作,便是与木心的破庙单位合作,布置中苏友好大厦(现上海展览馆)内的“技术革新、技术革命”(简称“双革”)展览会,木心任总体设计,我担任展墙插图。木心看到我随手绘制的插图,似感意外,便上前搭腔,至今片言只语犹存耳边。一次谈到广告,对于五颜六色的广告,这个极能翻嘴皮子的文气十足的男人鄙夷地表示“反而一副穷相!西班牙的广告一律黑色,贵族气派”。我不明白的是,那年代何来广告?更不用说西班牙广告。继而木心暗示他通晓音律,精于键盘,曾经在兰心大戏院独奏钢琴。我开始证实我的提防没错,就试着“摸底”:你最喜欢的钢琴作品是哪首?木心略有思考:弗朗克的《交响变奏曲》。我默然。这位冷僻的法国外省教堂管风琴手的作品,即便今天也鲜为国人所知。木心继而评论起达利来。萨尔瓦多·达利为80年代初始介绍到我国的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1975年木心双手托着尖下巴,倚在简易工作台上评论道:达利好是好,有点装腔作势……更令我钦佩不已的是每周政治讨论,木心带领大家学习恩格斯的《反杜林论》,他竟能如数家珍随口道出某一页第几段的内容。我不敢肯定这个怪人带绒球的帽子里是否藏有一台无形的情报接收机。

  
1966年5月,本行业在科学会堂听报告,在进入会场时又见到小别几个月的“牧心”,我们握手,他的掌心很软,此次握手时间也特别长。岂料,握手之后竟是十二年的长别。一个月后“文革”爆发,他便杳无音讯,传闻他在本单位原地监督劳动,扫地、扫厕所什么都来,当然丧失了竹帘画和立体照片的制作权,处境极度堪忧!木心后来告诉我,他单位原有一对半残的痴人,口中常流涎水,是他们单位最低等级的“贱民”,现在木心终于和他们走到了一块儿,居然比他们的等级还要低,这两位痴人对于木心的“加盟”高兴得不得了。继而他在厂内自行解决关押隔离,不久又被转去别处,是他青年时常走过的布满梧桐树荫的马斯南路,那里有一所“公安第二看守所”,俗称“粮管所”。他的著名小说《圆光》依据了当时的经历:他与刑事犯、小偷关在一起,沿墙席地而坐,背后墙上磨出的油垢如同一轮圆光。这是对悲情的戏谑!他在叙说着与亡灵有关的故事。木心还告诉我,他后来转移到一个民间组织私设的监禁地,位于徐家汇附近,犯人每月允许冲一次“热水龙头”,当热水直达头颈以下的脊椎,“这一种舒服是如同死一般的舒服”。另一则是某冬日午后,看守允许犯人到天井放风,木心搁了一块汰衣裳板,在冬日和熙的阳光下翻起丝绵棉袄来,此时从徐家汇远处传来了电车声、人的喧闹声,木心一时感到十分平静和满足,“我对生又充满了希望”,“这种声音简直是从另一世界传来的福音”。还有一则故事更为悲凉离奇:某夜他从囚禁的木栅栏的缝隙里逃逸,“可见我那时有多瘦”,出了囹圄后想想没有地方可去,又钻回刚潜出的木栅栏……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对于木心受尽折磨之定论最近又开始产生了严重的质疑。这仅仅是人们出于“英雄必经磨难”的“想当然”吗?且听听他当年的老领导——现年八十四岁的前“美术模型厂”支部书记兼人事干部——如何交代木心这段时期的经历:

  
孙牧心?听说刚刚死了,嗨!熟得不得了的,是我拿伊弄进来的。我们厂的前身叫“高跟拖鞋厂”,做不下去了改成艺术工厂,把散落在社会上的美工集中在一起,地址在石门二路244号新闸路口,本来是尼姑庵,蛮大的,厂里美工本事大得很!技术水平顶高的一位叫成旦公,缺一只手,是父子兵,伊享受最高工资一百零八元一月,孙牧心本事也大,两只手做不过一只手,人蛮客气老实,工资是一百零二元,是二等高(按当年标准相当于科处长级)。伊现在很有名?是作家?陈丹青?名字蛮熟。怪不得我老早就发现伊检查写得蛮好的,字也端端正正,是我老早就发现的,有的句子读不懂!喔!受乌镇保护起来了?有点听说,是旅游局?勿搭界!老来福老来福!总算还好!我们组织很重视伊的,1958年弄一班人马到北京建设“十大建筑”,向国庆十周年献礼啊!孙牧心是设计带队,来回好几次都是我到北火车站去亲自接送的——好几次,车钿报销。他有本事!一批人都有本事。木工漆工金工都搭配好的,北京对我们评价很高的,倪常明也去的。文化革命?也不是设计组有人搞他,刚刚分进来一批复员军人,二十几岁的小青年一共四个,现在都死光了。外来人手条子辣,把我也斗得要死。孙牧心?清清爽爽家庭出身地主,个人成分学生,硬劲要把他算成地主、工商地主,我去乌镇外调过的,1947年他把祖产卖了,八十亩地半卖半送,拿到杭州在清波门外开一家纸店,后来打仗,纸店也关了——本人成分是学生。关隔离?瞎说!从来没有的。伊当过兵?坐过牢?从来没有的,我们厂里没有地方关人,从来勿曾听说过!厕所是打扫过的,我也扫过厕所,顶多半年。大约1978年就被胡局长点名调出去。旧年,我们听见伊在乌镇落脚,本来想组织一班老同事去望伊,后来“阿跷”(范巧生)有趟到乌镇去旅游要去望伊,被人顶了回来,我们晓得望勿到伊了,勿要自讨没趣了,就取消这个计划。这个人蛮老实,有技术,人蛮客气,有胃病,食堂阿姨常年把他饭菜热好,他单身——临到动身去美国前对阿姨说:阿姨阿姨,感谢你多年来照应,我勿会忘记你的。我们听见了,觉得孙牧心这个人,人倒还可以,是好人。伊从来没有吃过隔离。

  
另外的说法:年前(12月24号)曹立伟先生(木心于1993年曾在他家寄居一年)在追思会上谈到,曾亲眼见过木心从上海托人带到美国的现代版《死屋手记》,其中七张摊在地上,均书写于“防空洞”后缝在棉袄中带出,字迹稠密,一气呵成毫无泄气之态,就如同先生少年时见过弘一法师抄录的一份经书。据称,墨水用完了就加点水,再故意打翻在桌上,谎称要写检查再讨点墨水。另一位美术模型厂的同事曾对笔者说,1973年某日,他误入“防空洞”,木心拉牢伊讲:肚子里油水一点没有,你帮我出去买一客“小白蹄”带进来,喏!三角五分拿去。此人很混得开,厂里每一角落他都能进得去。木心在厂里讲笑话有人缘,有学识,人看上去不一般,有一名女性小“艺徒”常尾随其后(不幸此类情况在他的一生中经常重复),终招人诟病打了小报告,据说这也是他当年非主要罪名的构成要件之一。诚然,木心的受难类似“罗生门”,各持一说。

  
总而言之,他去“防空洞”有人证和物证在,没有去“防空洞”也有组织上的人证明,一半对一半。至于木心先生本人叙述的几则他被囚禁时的带有黑色幽默的离奇故事,本案就暂且不予采信了。

  


  
1978年,木心所在的手工业系统的胡铁生局长此时也刚复出不久,就急于把木心拯救于他治下的这家小厂。早在“文革”发生前,胡局长对基层的上百家小厂逐一走访,对手下的人才和技术力量摸了个遍,“文革”十年存于心中,重新上台后的一天,把刚从部队复员的儿子胡晓申叫到身边交代:“我发现有一人才,不但业务好,学识堪称一流,为不可多得的全才,目前正在我的基层工厂打扫厕所。我想把他调上来加以重用,但是我本人的问题尚未完全厘清,你记住了,万一我的境况有何反复,你一定要完成我的这一心愿。”

  
1978无疑是木心的吉祥数,受贵人相助他的境况立变,从尼姑庵的厕所现场忽然搬到上海西区的汾阳路办公,79号是租界时期的法国总会,1949年后一度成为陈毅市长的官邸,木心办公室的窗外透过夹竹桃的缝隙,与视线持平为一个法式大花园,内有池塘,极目望去是黑森森的高大乔木,与墙外的永康路隔绝。木心每日午后独自绕花园的小径散步,在小说《此岸的克里斯朵夫》的末尾,我们看到了对这个环境的描述。与他一起办公的是一位从上海警备区退休的官衔极高的张恢同志,胡局长授命他们在那里筹建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和全国工艺美术展览会。当年适逢开发旅游业的高潮,在中苏友好大厦的西厅二楼开辟了一个硕大商场,专门陈列全国各地的特种工艺品,为各国外宾旅游的景点和购物处。木心被“钦定”为总体设计(相当于现今的艺术总监),兼带筹备设在同一地点的上海工艺品展销公司。春秋季节,木心身披迷彩军便服,冬季身着红色鸭绒衫,快步踏上铺满红地毯的堂皇大厅,是众所瞩目的焦点,也是延安中路1000号的一大景观,因为他就是胡铁生局长的“钦差大臣”。如有请示,木心就直接跑衡山路西湖公寓,随时去敲胡宅的门。胡局长之子胡晓申正在试刊一份名曰《美化生活》的杂志,为当年开创性的时尚刊物,也呼唤分身乏术的木心去担当艺术设计。每天忙完这一切,他又做回一介平民,挤上20路公交车到底已近外滩,穿过外白渡桥折进黄浦路经浦江饭店,弯入他位于大名路的斗室,缩回乏人光顾的孤寂巢穴。一位叫陈慕良的矮个子男人的终生骄傲,便是能经常去木心的私宅;凡有什么稿子要连夜修改都由慕良传递过去,还不忘带些熟菜过去小酌。“他的酒量不怎么样,但酒品很好,他很孤独,要听我讲话,和我很谈得来的,木心和你就无话可说了,与我从不冷场。”慕良中专毕业,自我感觉极佳。临走时木心总不忘提醒:下次来要带个手电筒。他的那条楼梯出奇地陡窄,墙上布满多家电线与火表。然而地处虹口的这条大名路倒是民国期间出了大名的马路,是书库、印刷厂的集中地,留法诗人和出版家邵洵美先生就住在不几步远同一条马路。记载说,每日邵洵美的私家汽车必滚过外白渡桥,去霞飞路与他的美国女友项美丽女士见面(项为当年《纽约客》杂志的驻沪记者)。可以相信,木心应该是考虑到这层文脉关系,才选择大名路为他的居住地。

  
1978年某日,木心刚获自由,相距“文革”前夕见最后一面的十二年过后,我在本单位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着一袭草绿色迷彩军便服,疑是木心。我上前招呼,他惊诧:“你还认识我?”“当然!”时光行至1981年,我已调往上海交通大学,某日回单位又见木心,他拉着我沿草坪边走边说:“有好心人正帮助我去美国,已经有望。不过很担心本人的资历不足,出去恐怕勿来事(不行)……”我说不要紧,可以安排你来我校讲几堂课,发一张证书给你如何?我随即把课程表上匀出的两堂课改为艺术理论课。不几日,木心前来上课,先到我办公室打招呼,我竟然草草指点,让他独自寻找隔开几幢教学楼的地方上课,而没有陪同前往。那年我三十八岁,还是不懂事,但是比我更不懂事的恐怕是那个时代,竟至现在听起来整个儿的荒谬!

  
在胡铁生手下辉煌的四年并未真正挽回木心枯索的心。尽管他在手工业系统的设计界骤然间变得炙手可热,一人(胡局长)之下众人之上,但他去意已决。“到西方去”为木心毕生的梦想,他曾写道:“好在巴黎总有耐性等我的……”甚而可以通过梦中神游写出欧洲各地的教堂街景和旅馆,竭尽细微的描绘令人咋舌。木心自称是希腊人,他是注定要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从1927年出生至1982年的五十五年间他焚毁书稿无数,连同在狱中不曾写出来的曲谱与存于心中不见痕迹的伤痛,此算得是他的一份“无形资产”。他的“有形资产”则为:一、1982年初秋的一个晚上,木心来到孟光位于思南路77号的客厅,他赶上在临去美利坚的前夜拿到一张经转交的、由上海交通大学文艺办公室开启的证明书,证明其曾为该校选修课的众多学生讲授过艺术,这张资格证明聊作赴美后的防身之用;二、五十幅左右他的画作,多半用黑白两色画在光滑的废弃年历背后,统统置放在一只扁平的衬衫盒子里,大小不一,最大也大不过衬衫盒子的长和宽。这两项寒伧的有形和无形资产为先生五十五年的终结,将陪伴着先生翻飞抵达异邦。

  


  
木心初抵纽约,一位姑隐其名、华人收藏界的翘楚便“瞄”上了他,主动提出给先生住所,是位于林肯中心对面的高层中的一套,最终使先生写出了《林肯中心的鼓声》那样的名篇。交换条件是:一、每月以画相抵;二、替其捉笔为文(当然是阿谀房主人的文章)。这是先生所不能接受的,住不多久便搬出,在众所周知的“琼美卡”觅得另一住处。先生对“琼美卡”的音译如同徐志摩先生译出“翡冷翠”一样富有诗性,实质为非洲裔与拉美人杂居之地,他于此地写下《明天不散步了》和《温莎墓园日记》中的多篇。为解决生机,木心一度替犹太画商绘制波斯的细密画,手感极端精密,细密之处不着斧凿痕,此为绘画艺术的最高境界,你若屏息逼视,会有一阵昏眩。木心曾说:“把精细的东西弄到粗砺,是最大的恶俗。”不久他在电话中告诉我,他刚刚回绝了这门生财之道。那一日他丢弃了画笔张臂起立:人的一生不能在讨生活中度过。于是有了他日后对文坛的贡献。

  
不料,时隔二十余年的1988年后我们又在纽约相遇了!我聆听了几堂先生的“世界文学讲座”,一帮滞留纽约的中国留学生(内有台胞),推举木心为大家讲点什么,“为解乡愁”或“集体取暖”,也为我们的听课费(一次美金二十元)可解决他的部分生计?在我聆听的最初几堂讲授中,木心随口吟诵多首古代波斯阿拉伯人的诗篇,让全体敬异不止。这个讲座延续五年,结业时钟阿城先生从洛杉矶赶来主持了仪式。就在讲座间隙,当我对他述说到美国的种种辛苦时,先生仅仅以一句话来安慰我: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那年六十又二,留着甲壳虫头装嫩,在一所学校与一帮青涩男女同进出,以保持学生身份等待绿卡。渐渐地我淡出了这个文学讲座的圈子,决计没有维吉尔的领路去闯一闯这个木心所谓的“地狱”!理由是我为身份、生计而奔波,难以和文学讲座的时间相一致,我必须听从命运的摆布,也即美国移民局的安排,而非跟着文学讲座转。不久我从木心的文字中捡到一段也许是针对我的:“人要走下坡路,我的态度是‘欢送’,因为下坡路也‘前程万里’,那么祝前程万里。”我自套的这段谴文,后来竟成为我的座右铭,以至我除了缺课之外从未在下坡路上走得更远。

  
1989年岁末,先生约我去纽约唐人街金国超市门口等候,下了“神殿”的他轻车熟路穿越于唐人街迷宫般的小巷,终停在一家猪油菜饭店的门口。我们上了二楼,此行他要专门和我谈谈关于H的事,探讨如何把H从上海弄到纽约来。H者,是木心居住上海外白渡桥边的一个邻居,一个修理汽车的强壮的大男孩、“愣头青”,多年来木心在他身上花出心血、教他写作并寄予很多期望。在H身上可以感到礼数的过分周全,这是木心长年调教所致吧!此时木心六十又三,已考虑到老年人的需求,而着意寻觅一位如同现今环绕四周、能事事照应他的人选并认同“义子”。不久H成功抵达,不久H又从先生身旁消失,据称是独自结婚去了,似再无联络。对此,先生又一次采取了“欢送”,他不信有“浪子回头”这回事,因为头也“浪”掉了,还回什么?

  
我与木心最后一次相见,竟是在唐人街内为绿卡“体检”的一家肮脏诊疗室内。获取了绿卡,木心开始人生中的另一个为期十余年的离群索居。木心式的奢华所费了了:或在一盏包豪斯式样的台灯照射下为文作画,或打开窗户“静听远处市声的隐隐拂动”,一边搜索他的内心的孤寂。他懂得四季进补,自制呢帽,亲自剪裁换季的各色大衣,并懂得鸡蛋的十二种吃法。木心般贵族生活的配方已经失传。一位名叫黄秋虹的受人尊敬的女信徒照看着他,她没有文化也没有财力,但深知老人的重要价值。木心认为:“人穷一点才方始像一个人。你看,老虎只有一张皮,蚂蚁知道囤积,但不懂经商。再者,处于悲伤中的人才符合人的本性,不因得意而忘形才更像一个人……”他还用孟德斯鸠的理论佐证他的说辞。

  


  
陈丹青讲过:“大家都知道先生是难以相处的,但是——”此为1989年初春,在皇后区自家客厅里丹青的一句开场白,接下的一句应该是:“假如没有木心,我很难想像纽约的生活将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木心是寡情的吗?否!在我看来完美主义的苛刻并非寡情。木心把朋友简单地分作两类:“平原游击队”或“冰山上的来客”。我曾经被许为“冰山上的来客”,但最终还不明白在他心目中的确切定位。在我前后也不知有多少人被他“欢送去地狱”,或步上“前程万里的下坡路”。关于先生的择友标准自有些许难于言表的潜规则。孔子曰:“……割不正,不食……”仅指食肉的挑剔,哲人特殊的取舍无可厚非。木心曾论述人的相貌,要考察一个人的吃相睡相,还有笑的样子:“笑时一脸坏相的男人特别得到女人的欢喜。”——实为对人性的深刻洞察。睡相形同死相,偏见认为,欧洲人的死相强过东方人,后者刚死就脱形脱相,欧洲人卧在冥床上仍威严十足虽死犹生。木心写到歌德躺着的模样,“一双脚小而有样”,极尽赞美。回过头来对于友人样貌的可人与否,确实有所取舍。他曾说:“这人不单‘肉夹气’甚而‘砧墩板气’。”他对不愿再交往之人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能耐,可以老死不相往来。所以提出这一点,是为了完整木心不愧为美的终极追索者的形象,以提醒样貌不济者自动却步,可惜这个提醒已为时过晚。关于木心对人和事的臧否,只知道他难得夸许同时代的国人(鲁迅、张爱玲当然除外)。我听到的赞扬最多是“这才像个样子”,还是对我而发的一句评论。我曾问到老舍先生写得如何,木心顾左右而言它。在我的再三逼问之下,在当代的作家中出乎意料的,竟是一位旅居纽约的报告文学作者能受到木心的青睐,其评语是“他的笔力很健”,连说了两遍。这或许是我听到的最高奖赏。在先生的行文中不见伧俗、媚俗、亮丽等字样,包括催情、滥情和矫情,精彩亮相华丽转身;沉甸甸的一份真情和心灵的鸡汤等,不一而足,为先生所讨厌的用词。他也不喜欢众多人围着他,几乎从不出席自己的诗歌朗诵会——“上帝来了,上帝来了,假如上帝真的来了,上帝就不是脚色!”后来听说当这位“上帝”的仿效者在乌镇的病床上处于弥留之际时,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地诵读他本人的俳句和短文,粉丝们的创举实出于对木心的无知。木心不主张在喧闹场合聆听他奉为神圣的音乐,“好的音乐不可一边做事一边听的”,“最好用手摇唱机和胶质唱盘”,和童年时一样。他对于凡与艺术相关的事,其评语显得更为刻薄。1988年秋天,某国际著名的华裔钢琴家在林肯中心举办音乐会,是肖邦专场,中途先生忽下评语:“我有时感到他弹的是古筝,而非钢琴——他指下的肖邦是吃粗粮的肖邦。”末了,弹奏者出来谢幕,先生的评语诙谐到极点也恶毒到极点:“他好像是刚从麻将桌上被拖了下来,又被拉上了舞台。”

  
也许真正修成正果的是陈丹青。1989年初春的一个晚上,在纽约皇后区陈家的客厅里,他坐在他本人的自画像底下,穿一双细心保养的多孔高帮皮鞋。此时丹青正蓄发,昏暗的顶灯照不出头顶的高光,却使得下眼睑的边沿熠熠生光——是泪光。夫人黄素宁女士与一排流落在外的各地青年,沿着通往内室的右墙脚端坐。那天讨论的是如何让木心先生再度复出讲课的事,大家声情并茂商量对策。不久,木心先生宣布复课——“正果”便是这样修炼而成的。木心对于留学生中某些人怠惰而不思上进,其态度迹近恃才傲物,用词之刻薄无以复加:他们自称是艺术的“门外汉”,自认这样已经很谦虚了,实际上他们只能是后门的“门外汉”,甚至连“后门的门外汉”也称不上。

  
“如若在卢浮宫前门放进一头猪,从后门出来的准保还是一头猪。”话虽如此但所言不虚。某人与木心在纽约相处八年,且在同一个工作室朝夕相见,竟然点墨毋沾全身而退,如同没有过这番经历或者如同在冥河中浸泡过一般。另一位仁兄,在纽约艺术学生联盟顶楼的咖啡室,竟然指着先生的鼻子喊道:“侬一天到夜瞎三话四!”说这话时此人已满头白发,戴深度眼镜,显然过了不惑之年,他的终极信仰是“碟仙”很灵光,在纽约呆了四年后原本要去欧洲游历,因遭拒签,索性回了原籍,至今下落不明。

  
依我之见,木心对于友谊的真情流露,莫过于小说《此岸的克里斯朵夫》。木心先生惯于在作品中用假名或干脆以字母替代,并选用隐晦字眼。在这篇小说中席德进、廖末林、汪婉瑾、刘式恒均实有其人,全是他梦牵魂绕的青春时期的友人。此次木心破例违背了他的信条——用真的口袋去装真的货色。他毫无杜撰地对黄金岁月的友情作了一番“讴歌”——恕冒昧用了个先生讨厌的字眼。小说的行文是那么难得的煽情,是一篇情感的祭文:

  
连日来午膳过后,沿池塘踱入林间,席德进的近殇,引悼十多年以还的诸位亡友……当初各奔前程得失浮沉已不必厚非,三十余载音讯全杳也已不足为憾,只待重逢的一夕目击而笑,细数风霜沉着痛快,人生至乐可谓无过于此,就像我们之所以苦苦执著这个性命,为的便是取如斯的酬偿——讵料一个一个相继永逝,而且没有一个堪称安详瞑目,??死,使“情的隐私”朗净以成人生的暖意润感,而“理的诤讼”,却正因生死之隔,只好适可而止,所以我讳避了这类题旨。自己郁闷着就是了。生离,死别,使我们无缘共事的探讨。克里斯朵夫的路,已是乏人回顾的陈迹,所以席德进是孤苦的,惶惑的。所以“渡河”之喻,哀叹是双重的:一是年命,二是器识。

  
我以为流露的是木心对友谊、对人类的真性情。

  
2月14日,木心先生将于情人节下葬,这也是他的生日。1927年2月14日该无人知晓这一天为情人节,情人节始于何时及何时传到中国?也许只有“90后”能知道,但“90后”不甚清楚木心先生为何物。他们可以喋喋不休地说,木心的文字“含金量”极高,或是生命的“性价比”真高,近来有人从木心名字的谐音下手,说是:“没心(木心)情上班!”只担心木心先生的文字遗产难以传承。

  
“流亡是我的美学”——木心如是说——“痛苦到无痕迹”,而后“一字一字的救出自己”——并不是我们习见的舔舐伤痕和反思伤痛。对于政局和陋见,“但以‘不迁就’的退开姿态,用心在观念世界里作无尽飘泊。而不一般的是:经由多种文化的交感,能没有‘质薄’、‘气邪’之弊,而有‘天真’、‘诚恳’之意……更至于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余一词,诚如尼采所说,让躯体都变成了舞蹈,让灵魂悉化为飞鸟。汉语文字中,尚少见这样高上的境界”。以上为学者汪涌豪先生的评语。若冒仿木心的句法:本人窃以为是,以为极是!

  
2003年,经大弟子的策动,在乌镇逐渐修起一幢木屋,图样徐徐从纽约寄来,均出自对儿时宅邸印象的木心之手,距老宅基地仅咫尺之遥。2006年老人荣耀回归故土,一年后入住“旧宅”,隶属当地旅游局管辖,造访者等候旅游局的分批安排,许多不速之客从远道络绎赶来等待接见。主内主外两位男仆形影不离伺候左右,另有两位保洁工和两条狗,还配备了厨师——太咸了!老人抱怨,他本是一位烹调高手。我不以为木心喜欢这样的生活,他一生规避的正是严格管制!在任何严峻、捉襟见肘的岁月和生命极度卑微的时刻,他维持了人格的独立尊严。西班牙贵族即使三餐不济,也站在门前佯装剔牙。先生的寓公生涯,始于外白渡桥边某间乏人光顾的陋室,再后是林肯中心旁的高层,他可以整月不迈出套房的门槛,继之是语音很美的“琼美卡”。文学讲座后,一位学员抢先劫持了这位师长同住,不能享此殊荣的学员则嘲讽:某某以为把木心带到家里,就是把文艺复兴带入家中。不久散局,木心不习惯让人知晓,他也是一个每天漱口如厕的凡人。此时那位好心的女信徒及时领走了这位“圣人”,让他尊贵地入住她的独立住宅的第二层。如今深藏的土拨鼠终暴露于光天化日。先生终生不娶当无后,老年不可逃避地降临了!是为无奈。他的模样介乎年迈歌德和伏尔泰之间。相知有素的旧雨新知,恪守不去打扰这位老人安宁的原则,只是从远处玩味他睿智、隽永与刻薄的文字。早在80年代末台湾的圆神出版社印就了多本他的著作,开过研讨会引发轰动;新世纪刚过的2001年,由陈子善推荐,慧眼识人的《上海文学》率先发表了先生的散文《上海赋》,据悉这是木心文字首次付梓于本土;上海文艺出版社曾计划付梓他的十本著作;而今广西师大出版社印就了木心著作十余种,他的画册得以出版,三十三幅水墨作品被耶鲁大学郑重收藏;木心美术馆已由专家设计定稿并于先生临终之前得以祝福认可。他成为传诵的圣徒,成为“乔答诺”(木心对释迦摩尼的称呼)或基督。但木心满意了吗?

  
忽然想起木心的著名比喻“霓虹灯啊!商业的弄臣”。感谢地方政府的厚爱,“你看你们把我搞得多累啊!”先生叹道。宠辱不惊的他始料未及晚年几成古镇的明星活宝、当地旅游业的一盏闪烁的霓虹灯。

  
他曾经多次提到他最喜爱的诗句出自法国近代诗人瓦雷利(Paul Vaiery)的笔下。

  
“你终于闪耀着了吗?我路途的终点。”——是的,终点已经闪耀!

  
“青山有幸埋忠骨”说的是岳飞,“故院斩棘藏诗魂”咏的是木心。在沪杭公路的中段,去往湖州方向的岔道旁;在乌镇财神湾的“晚晴小筑”之内,一个没有门牌号码的新建老宅之绿荫底下,先生将长眠于此。2006年,阔别二十四年后先生终于归国!陈丹青言:我的一大成就是用轮椅把先生押上了回归的飞机。当飞机由京抵沪,在空中盘旋下不来,先生忍不住了,他一如既往的惯于以幽默去化解众多的烦恼:“怎么苍蝇飞呀飞,一停就停得住?”先生没有说出来苍蝇的另一个特点是:在认定了一个目标后苍蝇就四处漫游,在飞了一大圈以后仍百折不回地如同叶落归根似的又飞回老地方,并且一下就停住了,这个地方就叫乌镇。

  


  
——为纪念木心先生的葬礼而作。

  
2012/1/20

  




 回复[1]:  自带板凳 (2012-03-02 14: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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