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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叔钮惟新】

唐枫 (发表日期:2024-03-09 11:38:58 阅读人次:5985 回复数:0)

  钮惟新,他是我祖父的妹妹所生下的第四个男孩,按辈分,我称他为表叔。为生活而忙,为变故而伤,为新路而远走他乡,我与他只见过两回面,但我時常会想起他。

  
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这一年他由我表姑陪伴着来上海,父亲在黄河路上功徳林素菜馆设席招待他们,首次见他,心里很惊讶。钮家五兄弟,我见过四位,个个都是高大英俊的形象,而他······唉!竟然完全的不同,骨瘦如柴,双眼深陷,面容枯萎,几乎不成人形了,见之令人难过之极。席间,他喃喃自语,感谢邓小平,感谢胡耀邦。其时,他刚获释不久。

  
他成长于南京,这座美丽而悲壮之城。他曾是俊逸的少年,品学兼优的学生,早年加入了共青団。1957年8月,他从南京第一中学高中毕业,考进了江苏省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挚爱他的母亲也为之购置好了入学用品,但他放弃了,准备复习一年再高考,目标是大学的新闻系。这样的志向,家人也都支持。

  
1958年,“大跃进”运动近乎狂热的发展,中共江苏省委发出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普及农民文化教育,为消灭城乡差别奉献青春。那个时代,在所谓的革命大潮中,又有谁能置身于外,多少人因激情和冲动而从此改变了人生。钮惟新当时又做出了新的选择,自己是共青团员,要响应党的号召,决定放弃高考,离开城市,下乡落户,为祖国的新农村作贡献。最后去了苏北睢宁县凌南乡,当了一名乡村教师。

  
在凌南乡,十九岁的钮惟新和同来的十几名青年一起,艰苦创业,一起参与开垦荒地,建造校舍,创办了凌城农业中学。他在一个班教语文,当班主任,一位也是南京来的知青蔡扶民教数学。两人一见如故,志同道合,亦是命运的使然,把“惟新”和“扶民”紧紧的联系在一起而成了患难兄弟。他们这些年青人的辛勤努力也换来了成果,学校被评为睢宁县先进中学,蔡扶民被评为省级模范教师,钮维新则升任为学校教导处主任兼团支部书记。

  
上个世纪未是“大跃进”运动让人几乎失去理智的时代,从城市到乡村的全民“大炼钢”,鼓吹各地粮食亩产超万斤,兴办免费大食堂,进而宣告,实现共产主义“已经不是什么遥远的将来的事情了。”但任何违背科学规律,超脱现实条件求发展,最终必定付出痛苦的代价,而落后的农村中广大农民则首当其冲的吞下其苦果。

  
钮惟新、蔡扶民在教学中,发觉前来上课的学生一天比一天少,觉得很疑惑,商谈后,他们决定走家串户去家访,由此揭开了心酸的一幕。同学中,有的因家中因缺粮,乱吃野菜而中毒不起。有的因家中断粮,跟随大人外出讨饭。揭开各家的锅,很少见到米粒,大多是野菜、树叶、萝卜。还听到远近都有饿死人的事。这都是浮夸风造成的后果,社队有些干部为讨好上级领导争名利而虚报产量,不顾实际地按上层旨意大办免费食堂,超越发展规律而过快地实行集体化生产而造成了生产力的低下。等等。而上层,根据不可靠的数据而订下的过高征购指标,把口粮和种子粮也收购光了,这样就把广大农民推向了绝路。

  
严酷的现实让钮惟新、蔡扶民心情无比的沉重,两人彻夜长谈,决定写信,向政府反映当地农村的真实情况。1959年4月,两人合议,钮惟新执笔写了内容相同的四封信,署上真名实姓,写上单位地址,分别寄给当时的党、团和相关部门的领导者毛泽东、胡耀邦、沙千里、江渭清。信发出很长时间,犹如石沉大海。

  
农村的惨况层出不穷,但形势的评估,上层的宣传与农村的实情截然相反,简言之,“好的很!”与饿死人的巨差。这更激发起两位年轻人“身无分文,心忧天下。”的责任感。他们计划利用学校假期,分头去外地农村考查,准备为农民摇旗呐喊,为政府出谋献策。收入微薄,出行艰辛,他们带着干粮上路,或步行,或坐船,或乘车。每到一地,主动与农民交谈,用心记录当时的实情,掌握了很多第一手资料,也找到了说理的论据。比如,句容县的农民,每天只有三两七钱的口粮。安徽许多地方连口粮都发不出,造成大批农民外逃和死亡。许多。他们共记录了五大本《农村调查纪实》和《农民谈话录》。他们在路过合肥、南京时,力争向所在省的负责人当面陈情,都被婉拒了。

  
挫折无法使他们放弃目标,钮惟新为了坚定其信念,自行绝食三天,体验农民饥饿之痛苦,身体力行“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直至昏迷,此非意志薄弱者所能。他们铁了心,为民请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1961年9月期间,两人每天夜晚,在煤油灯下奋笔疾书,反复修改,最终定稿为8000字的《关于我国农业问题的意见书》。其内容有理,有据,亦有节。直言在农村过早实行合作化、公社化所带来的弊端,倡议结合实际,推行包产到户的生产方式。其书稿的原件,1995年7月,被中国国家博物馆作为一份重要的历史文物收藏。他们成为“最早为包产到户奔走呼号的两个年轻人。”他们是思想的探索者,行动的实践者。而“要吃粮,找紫阳。要种地,找万里。”其中所叙述的家庭责联产承包制的风潮,则是发生在70年代末的事情了。试想一下,那时的当政者如能釆纳包括这两位年轻人在内的有识之士的进言,于国于民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少了多少弯路和坎坷。

  
当年,他们带上《意见书》和新写的信,赴京直谏。在北京,分别去了中南海、国务院、人大和农工部,分别递上了致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邓子恢的信和《意见书》。他们在京的生活,得到了钮惟新的二嫂及家人的帮助和蔡扶民的舅父的资助。

  
此次满怀期待的上访后,只收到了邓子恢一封认真而无奈的回信,不久邓也被免去了职务。一切仍没有改变的迹象,但他们仍没有绝望,继续行动,从微薄的收入中节省下钱,准备自费印刷和邮寄《意见书》700份,送至所有的中央委员、各省、自治区、直辖市的主要负责人,及部分地、县委的负责人,希望得到有识之士的支持,进而影响上层,推行包产到户,挽救广大农民。但这样的努力,仍没有得到一点点的回应。

  
上层下发有关农村的方针政策,都是在原本的基础上小修小改。对农村形势的根本改善,杯水车薪。其实,此时有些地方的农民已经冒险干起了各种变相的包产到户,生活很快有了好转。农民们尖锐而形象地回应道,“十二条”“六十条”不如包干到户这一条。这样的情况,促使钮惟新、蔡扶民在1962年5月,向中央和各省、自治区、直辖市的领导,寄出了《给我国领导人的一封紧急信》,充满激情地呼吁“亲爱的同志:全国人民如饥似渴地期待着,挽救民族的希望全寄托在您的身上,请釆取有效措施吧!”他们为了广大农民的利益,不顾个人安危,发出最后的呼号。走的越远,险恶也就更近了。

  
长期的身心劳累,使他们的健康每况愈下,一次钮惟新在备课时晕倒在地,经医生诊断,需要静养一段时期。他利用休假专程去广州探亲,因他母亲已转住在那的姐姐家。1963年2月,在离穗返宁时,被等候着的警察带走拘留。其后蔡扶民也被拘留。不久,两人被正式逮捕。他们从此进入了“炼狱”的生涯。

  
在那法制不健全的年代,两人在看守所被非法监禁了三年之久。相比监狱,看守所的生活更是残酷无情,监狱还有相对稳定的作息时间和规章制度。看守所几乎是无法无天,没有法律程序,钮惟新作为重犯,代号371,被单独监禁在狭小昏暗的房间,几乎每天都受到不分昼夜的提审,其过程令人不寒而栗,文弱书生竟遭遇了如此的折磨。

  
直至1966年3月27日,再对钮惟新、蔡扶民进行起诉判决。两人三年后又重逢,百感交集,此刻,钮惟新利用判决前一个短暂的机会,向他曾朝夕相处、并肩奋斗的难友蔡扶民表白,我都承认了,我是主谋,你把事情全往我身上推,留下你。对真理的执着,对挚友的情义,让钮惟新视死如归,如此节操,古今人不多。最后钮惟新和蔡扶民,被以现行反革命罪分别被判处十年和五年的徒刑。

  
他们当初是怀着对祖国与人民的热爱和忠诚,肩负着一个共青团员的使命感,在宪法范围内,以公民身份,向政府公开进言的。没贴标语,没撒传单,没有演讲,何罪之有。其实,他们的勇为,也受到了社会潮流的巨大影响。当时政府提倡大兴调查研究之风,要求知无不言,鼓励人们向上级提建议。还有这样一首广为流传的青春之歌,“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要为真理而斗争。”如此的判决,就这样把两颗火热的心直接扔进了冰窖。

  
1973年2月,钮惟新的刑期满了,但是没有释放,被转押至一个农场强制劳改,服刑有期,劳改无期,等待他的又是无尽的煎熬。人生宝贵的青春年华,就这样没有了。

  
1976年10月,一场文革浩劫已经结束了,但钮惟新、蔡扶民的冤案一直拖延至1985年8月,才得以完全的平反。血和泪的一页结束了,但他们在危难之际为民请命的壮举,是永远值得被后人铭记的。他们是南京的光荣,民族的骄傲。

  


  
落实政策,钮惟新也没能回到他向往的,他曾度过了整个学生时代的那座江南古城。每当问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和不公待遇,他总是不怒不怨、从容淡定,语气平和地述说。无欲则刚,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但冤案让家人受株连、遭伤害,令他愧疚不已,特别是对心爱的母亲,他无法抑制埋藏在心里的无限思念。

  
他母亲含辛茹苦地养育了六个孩子,当年为响应政府的号召,她精心准备好行李,含泪送儿子去农村落户。做梦也不会想到,儿子在探望她后被关押,一别,竟是永别。

  
起初,家人怕老人家难过,都想方设法瞒着她,三五天,三五月,三五年,七八年了,老人家不再问,心都碎了呀,孩儿遭难了。长期的思念,过度的忧虑,这样的心灵折磨让老人家的身体过早的支撑不住了,精神恍惚,虛弱不堪。弥留之际,望着围站身旁的家人,少一人,口不能言,泪流满面,她用干枯的右手紧紧地握着左手第四个指头,久久不肯松开,直至生命的尽头。十指连心,心连母子,人,都有这样的感情啊。

  
在狱中,钮惟新何常不思念母亲,天天望着那一扇高高在上装着铁栅的小窗,流了无数泪,呼了无数的声。他三番五次地向监狱看管部门提出哀求,放他出去看望一次母亲,都被无情拒绝了。

  
释放后,他已经40多岁了,容颜受损,形同槁木,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背有历史的重负,成家立业,谈何容易。他又经历了一种风雨波折,最终以其人格的魅力,迎来了一份来自名叫徐燕萍姑娘的爱情,此时他已经大龄45岁了。他用蘸满热泪的笔,杜鹃啼血的声,向他深爱的母亲泣诉:

  
“天国里的妈妈

  
微笑吧

  
孩儿终于有了她

  
一个和你一样善良纯朴的姑娘

  
一朵中华文明的秀美之花

  
天国里的妈妈

  
微笑吧······”

  
我再见到惟新表叔,是个春天,我结婚旅行在南京时,特地去江浦看望他。当时通讯和交通还不便,我们比约定时间晚了许久,但他一直站在路边静静地等。他把我们引入到一排红砖平房中的一间屋,当时他们的经济肯定不宽裕,可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招待我们,临行还送上礼品。此时,他已渐渐恢复了健康,人直了,脸红润了,总之精神多了。而这一切,都是来之表婶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

  
我们相见甚欢,一起在午后的阳光下合了影。离别时,他一直陪伴至车站,挥手目送,直至视线外,他就是这样的待人。对人间的爱,对故乡的情,己溶入了他的整个身心,这样又写出了《海燕之歌》和《中国之美》,让你又感受到他少年时代的情怀。

  
有一个传说,当你心中非常在乎一个人,那么你们两个人之间会有一种感应,惟新表叔,你是否有过这样的感应,远方有个人,时常惦念着你,默默地祝福你安康长久,再长久。如果有,那就是我哟,那就是一个深深敬重你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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