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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芦笛 ---中国文人的“票友”味

深层次 (发表日期:2009-10-29 00:10:29 阅读人次:1125 回复数:1)

  中国文人的“票友”味

  


  
芦笛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久未露面的若思在张朴先生的大作后面跟了两个帖,说得非常精彩:

  
“张先生去采访聂元梓的目的,是为文革历史找到另一个版本的证词,还是找一些材料来批聂?

  
如果是后者,不必见到聂就能办到;如果是前者,张先生本人在文中的动静太大,我想听听聂自己说的,可是张先生的‘旁白’总是插进来,而且分不清哪是opinion(且不清楚是来自某人还是张先生本人),哪是fact(即有旁证以及逻辑的分析)。”

  
“老芦说龙应台票友气息重不假,中文世界的写作人多有这个毛病,就是采访者把自己放得太大,用自己的主观来主导一切,对被采访者要么倾听不够,要么求证不够。老芦说的那是西方的标准,西方的抠门线丝。”

  
确实是这么回事,这家伙说得准确之极,只是我看不懂什么叫“抠门线丝”。在西方呆久了,天天看鬼子的文章,不知不觉间便养成了人家的品评习惯,再折回头去阅读国人写的文字,就不能不闻到铺天盖地的票友气息。这不是说张朴先生的文章,而是一种总体现象。Generally speaking,大约中国的文人,都只能算票友,起码写非虚构(non-fiction)文字是如此。

  
所谓“票友”的第一重涵义,是指国产文人不会做research。所谓research并不光是理工科干面包的事,文科也照样有这名堂,而且使用的方法与理工科毫无二致。要采访某个历史人物或是介绍某个历史事件,其实也是个project。动手之前,先得作文献复习,把时代背景、当时的大事记、课题涉及到的基本事实弄清楚,将需要查明的问题一一列出表来,这应该是起码的homework(家庭作业吧),再在采访或进一步阅读的过程中,根据拟定的提纲,有针对性地、有重点地追问被采访者,或是寻找多种来源的信息,再作参详比较,解决原来的疑难,得出一个比较完整的画面来。

  
换言之,所谓文科的research,必须在开题时就有个明确的目标,先整理出待调查的历史或人物的基本轮廓来,弄明白哪些是已知或公认的事实,哪些是需要查明的问题,为自己确立调查的任务。再从这目的出发,有针对性地去搜集各方面的证言与其他信息,分析整理经调查获得的一切信息,最后拿出无懈可击的调查结论来。如果不作这些案头准备便去胡乱采访,那调查就只能是失败。

  
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例子,是舒云写的一系列九一三事件调查。明眼人一望即知,该同志丝毫不知道该怎么调查一个如此复杂的历史事件,盘问如此众多的证人,不知道有哪些关键问题需要查清,在找到关键证人时又该有针对性地明确追问哪些问题,比较不同来源的证词,及时察觉其中的矛盾或出入,据此清晰地准确地追问证人,查明至关重要的细节。最后她访问了众多的重要证人,写出来的所谓“调查报告”却把浑水搅得更浑了,完全是作负功。

  
所谓“票友”的第二重涵义,就是若思指出的通病,国产文人没有“客观”的观念,分不清“宾主”,不满足于扮演简单的记录者的角色,却常常在采访录中将自己与采访对象混在一起,发生奇特的角色错位,没有清晰交代证词来源的习惯,以致读者根本分不清哪些话是作者说的,哪些话是证人说的。

  
这方面最典型的“反面教材”,还是舒云写的九一三调查报告。即使读者有高斯的智商以及福尔摩斯的破案能力,也绝无可能分辨其中的大量话语到底是作者说的,是她采访的证人说的,还是她simply地从报纸上抄来的。自始至终,她一直不能在自己与证人之间划出个明确的界限来,时时“代证人立言”,“夹叙夹议”,时时抢过证人的话筒大放厥词,借证人之口表达自己的先入之见。

  
所谓“票友”的第三个涵义,也就是若思说的国产文人分不清“观点”和“事实”。用我自己的表述,这里所谓“观点”,要么是指作者对事件或人物的价值批判,要么是作者的假设或猜测,要么是作者自己作的人物心理分析(包括行为动机分析)。而所谓“事实”我已经指出过了,分“硬事实”与“软事实”两类,前者是指有直接证据(如实物证据与文献证据)支持的命题,而后者则是通过逻辑排除法得出的唯一可以成立的解释。国产文人最常见的毛病,是不知道该在文中处处说明哪些话是已知的事实,证据何在,哪些话是自己的猜测或推理,却把自己的猜测或假说当成牢不可破的事实,据之大发宏论,甚至能当成全文立论的依据,却丝毫不知道必须向读者说明那不过是个空中楼阁。

  
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文字,乃是国内清史专家戴逸老先生关于袁世凯告密的“论文”。那篇搞笑文字最显眼的特点,就是全文立论依据不但完全是作者的猜测,而且是破绽百出、毫不成立的猜测。然而作者却懵然无觉,既不知道该向读者说明那不过是猜测,又不知道那猜测千疮百孔,却底气十足地将那猜测当成确凿的事实而大发宏论。

  
所谓“票友”的第四个涵义,是指国产文人缺乏逻辑分析能力,不知道怎么去对搜集到的原始材料作逻辑整理加工(processing),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通过分析比较多种来源的信息,描出一幅比较清晰、比较逼真的全景图来。

  
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例子,还是舒云的九一三调查报告。除了“夹叙夹议”,“神龙见首不见尾”、“代证人立言”之外,她唯一注明了来源的证词,都是原始录音稿,不但丝毫未作文字整理,以使之具有起码的可读性与可理解性,而且连其中大量明显互相矛盾或自相矛盾的细节都视而不见,只知道将原始证词无比“忠实”地杂乱陈列出来。其实任何一个非文盲都不该犯这种错误。原始证言不经过文字加工,一般都是杂乱无章毫无可读性的,读者看了只会满头雾水。只要忠实于证人的原意,必要的文字整理完全是应该的,尤其是采访我党大老粗高干更是如此。如此整理过的证词,只要征得采访者的同意,即可视为忠实的第一手证词。至于证词中与他人矛盾或自相矛盾的说法,则当时就该察觉并追问到底,以期查明真相,哪能连皮带毛地端上来请读者受用?

  
所谓“票友”的第五重涵义,是国产文人的“文学气息”太重,太喜欢、太讲究“做文章”,只追求文章的文学效果与感染力,却完全忘记或是根本不知道最有说服力的不是文字渲染,而是赤裸裸的事实。一篇有价值的文章,首先必须言之有物,“饭不够,菜来凑”乃是野狐禅。即使记录了有血有肉的事实,文字太花哨,太夸张,太“抒情”,也反而会削弱作品的表达力与感染力。

  
不幸的是,国产文人这套满头插花的刘姥姥功夫大概是无法断根了。国产所谓“报告文学”几乎无一不是这种烂洒狗血、拿滥情当抒情的恶心文字。70年代轰动全国的什么《哥德巴赫猜想》、《生命之树常绿》、《修氏理论的女主人》等烂文章,无一不是满纸狗血,空洞无物的烂文字。你看了只会朦胧地觉得主人公们非常非常了不起,但他们具体到底作出了什么贡献则只有天晓得。在我印象中,除了陈景润作出了“1+2”的证明这条比较确凿之外,蔡希陶的唯一功绩好像就是从美国偷来了“大金元”烟草种子,而“修氏理论”到底有什么内容,我到现在也稀里糊涂,只知道女主人“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至于“时代的脉搏”到底是什么,我这辈子大概也没本事弄明白了。

  
国产文人这些毛病,似乎不完全是恶俗党文化造的大孽,老祖宗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前些天没事,刨了点古文出来看,发现古人写景实在太差劲,例如著名的桐城派姚鼐的《登泰山记》中的景色描写:

  
“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

  
戊申晦,五鼓,与子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蒲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

  
过去当然觉得美极,但现在读了却觉得与西方文学中的景色描写大异其趣。反复玩之才发现,那描写的确美,但不是景色美,而是文字美。论内容,它其实非常空洞。谓予不信,不妨将它翻译成现代汉语,则那美感顿失。歪?文字美没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景色美,而后者实在贫瘠。

  
所以,看来也不能责怪现代国人喜欢这种花活。要摆脱这种文人票友气息,大约还需要几代人的持续努力吧。

  




 回复[1]:  雪非雪 (2009-10-30 13:47:29)  
 
  说得对。说得明白。说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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