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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声的日本和他的乡愁

科长 (发表日期:2014-09-03 13:59:27 阅读人次:1114 回复数:0)

  李长声的日本和他的乡愁

  
—— 夜读“长声闲话”

  
张丰

  
【编者按】自李长声先生进驻腾讯·大家以来,日系写作成了大家专栏的一大特色:延续鲁迅、周作人、林语堂一代开创的现代知识性随笔传统,美、趣、思自成一家。适逢李长声先生精选集《长声闲话》出版,在腾讯·大家沙龙上出版界前辈沈昌文先生为此致辞:

  


  
我是老上海,上海是我成长之地。每次上海书展活动,我一定要来观光,借此回忆回忆我这小赤佬当年在上海的境况,体会一下新上海的愉快生活。今年我84岁,离开上海60多年,想则来日无多,更想来上海观摩。

  


  
这次来上海未久,听说李长声老兄也来到这里,并且要展示他的近作,这让我高兴得跳起来,长声兄可说是我在北京编辑《读书》杂志时最积极的支持者之一。他不断为《读书》写稿,介绍日本的出版情况,使得我们广开眼界,当年《读书》杂志关于国外抒情的通讯,首自美国的董鼎山老兄,接着就是长声兄的大作,以后的亢泰先生的英伦通讯,等等。他们帮助我们走出去,认识世界,打开文革遗留的封闭生活。

  


  
我在长声兄指引下,还曾多次去过日本,访问讲谈社等地,知道做出版必须要开眼界、看世界。遗憾的是我这次来上海,日程已定,马上就要回京,我要同长声兄在上海见面的机遇未能实现。我本想陪长声兄去逛逛虹口,我小时候住的离虹口不远,经常游逛,特别是鲁迅故居和内山书店的旧址,这次只能一切拜托卫纯老兄了。

  


  
听说长声兄在上海同读者见面,地点选择在季风书园,这也让我高兴,季风书园创办人严搏非老兄我久所敬仰,未能谋面为憾。

  


  
沈昌文(2014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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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3日,中国迎来第一个全国人大法定的抗战胜利纪念日。最新公布的数据显示,尽管中日关系一直处于寒流之中,2014年上半年赴日旅游的人数,仍比去年暴增40%。这个数字让人欣慰,毕竟了解才是最好的纪念。

  


  
中国人的日本观,主流的有两派。第一种,仍活在教科书或“横店抗日基地”的义正言辞里,每提到日本,必愤怒咒骂。见到“是中国人就转”的帖子,先转了再说。看到赴日旅游人数激增,不由感叹,这日真是白抗了;第二种,认为日本是个可怕的民族,战后重视教育,迅速复兴,有着可怕的纪律性和高效率。为了将来战而胜之,中国仍必须向日本学习。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第三种人,他们热爱村上春树或渡边淳一,痴迷于东野圭吾的推理或高木直子的漫画。和历史上所有的“第三种人”一样,他们在关键的时候也许会摇摆不定,但是他们具备更多的“人性”。脱掉作为集体的一员的桎梏,而只代表自己发言。他们的日本,是个人的日本,而不是“民族主义的”日本。他们的日本,是一个“小日本”,也是更真实的日本。

  


  
要体会“小日本”,就需要某种闲心,而不是老为国家操心。三联书店新出的李长声文集“长声闲话”系列,向我们展示了当今一个中国人在了解日本方面所可能达到的程度。5本书,1500多页,86万字,自1989年东渡,李长声一篇篇慢慢写了20多年。李长声的日本,一言以蔽之,曰:“把玩。”止庵评价李长声,看日本是“俯视”的态度。李长声读书很多,所读日本书的广度与深度,大概超过大部分日本人,更不用说我辈普通中国人了。能俯视,才能把玩,在行文时,从古到今,从日到中,往往进退自如。进得去,出得来,出来后还可以开个玩笑。比如,“听说《上海宝贝》译本在日本卖得不错,想来不是因其黄,而是因为风传中国禁了它。那点点黄,虽然是从骨子里泛出来的,但是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小池真理子、山田咏美之类日本女作家出道之初的色调相比,不过才泛了些浅黄,像婴儿涂在纸尿布上的屎。”其实,这篇文章篇名是《内裤,女人的》,考察的是日本女人内裤的起源与变迁。如果拿给米歇尔·福柯用知识考古学的方式来写,也许会更深刻罢,但绝对写不出李长声式的趣味来。

  


  
这种把玩的态度,在脑袋僵化的人读起来,有点大不敬。“以前某先生读了我的作文,说我颇有经过文革的人士所惯有的行文的‘痞子味’。这个批评是对的。”“我行文有个毛病,那就是通篇好话,得便总提醒一下,事情还有另一面。”(《地震后》)如今确实有很多人喜欢拿文革说事儿,自己不喜欢的,斥之为“文革遗风”。但是这种“痞子味”,恰恰是克服文革遗毒后的健康味道,没那么认真,也没那么多顾虑,因此才显出可爱来。

  


  
有了这种把玩的心态,即使在处理相对抽象的主题时,李长声也能写出趣味。他写武士道,不满三岛由纪夫对《叶隐》吹捧时对原作者的“忍恋”观点视而不见,指出武士道的本质是一种暗恋:“隐忍之恋”是“恋的极致”,也就是暗恋,不可使对方背上恋情的包袱,永远单相思。一说便俗,偷着乐,这才是武士道精神所在。(《武士与骑士》)

  


  
全世界范围内,最有名的分析日本人国民性的著作,无疑就是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用菊花与刀的矛盾,来区分日本人的二重性。在李长声看来,所谓日本人的二重性,可能也是一种误解,哪个国家的人那么单纯,没有二重性呢?“我们的二重性是阳一套,阴一套,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领导在和领导不在不一样。”中国人在二重性之间有追求,追求中庸、统一,而日本的二重性行为是并列的,不会在心中交战,不会像周作人那样“像一个钟摆在这中间摆着”。周作人曾说:“我们要觇日本,不要去端详他那两当双刀的尊容,须得去看他在那里吃茶弄草花时的样子才能知道他的真面目,虽然军装时是一种野相。”李长声在此评论道:把野相看作表面现象,把吃茶弄花草看作本质的真面目,结果周作人就跟着一副野相的人吃茶去了。

  


  
虽然没有明说是去当汉奸,但李长声对周作人的批评,已经是非常严厉了。李长声爱读鲁迅和周作人(“长声闲话”有一本书名就叫《阿Q的长凳》),他坦承自己受周作人影响很大,“从性情与兴趣来说,我倾向周作人,尤其是爱读他关于日本的考察,即所谓日本论,持正而卓识,比‘西洋人更进一层,乃为可贵耳’”(《日本论》)。在李长声看来,因为有了周作人,“日本对中国的认识远远超过我们对这个蕞尔小国的了解”这句断语就不能成立。周作人之后,用随笔写日本的,李长声算是集大成的了。若论中国古代文化修养,李或远逊周(当今大陆,谁又能不远逊呢),但是李长声在日本20多年,对日本文化的观察,或许已比周作人稍胜。

  


  
李长声延续了鲁迅周作人林语堂一代开创的现代知识性随笔传统,李长声和周作人的时代毕竟不同。他在日本温酒时,会想起父亲,“记得小时候看父亲喝酒,上世纪50年代酒也是要温的,但后来不知怎的就不温了。现在回头想,那年月终于未能把精神变物质,什么都匮乏,配给一瓶酒哪里还按捺得住温酒来”(《温酒来》)。在吃酱时,他又会想起母亲,“生如东北人,居住在城里,小时候家里也腌酸菜做大酱,母亲还偶尔穿旗袍。1960年代不做了,因为没有了大豆,连白菜萝卜也要等国家配给,母亲毁了旗袍给妹妹们缝制新衣过年”(《吃酱说酱》),温酒和旗袍,这是周作人那一代的生活日常,这一切都被革命扫荡殆尽。“解放前的日子我只过了二十八天,构不成岁月,如烟或不如烟的,记忆犹新的是开放前,那年代似乎除了革命之外什么都匮乏。”(《地瓜酒》)在李长声的成长中,匮乏是最深刻的体验。这种匮乏,是物质性的,更是精神性的。在片匮乏的大地上长出来的花朵,能接上周作人鲁迅一代的余香,真是一种幸运。

  


  
上世纪80年代末与日本作家水上勉的见面,成为李长声生命中的决定性事件。其时,他是《日本文学》杂志的副主编,已年近不惑,不出意外的话,或许在杂志社的位置上终老。但那是80年代,即使是杂志编辑,其情怀和理想也和现在有很大不同——听说水上勉率日本作家代表团访问中国,他便专程到北京拜访,那时他还不会讲日语。当时的北京饭店还不像日后这般富丽堂皇,而名作家也没有什么架子。水上勉拿出烈酒,就和这位中国文学青年喝上了。“宫本辉拿着照相机,给我和水上勉照了相。这张合影登在杂志上,突出个人,惹恼了上司,埋下了我辞职东渡的前因。”后来,有一位朋友在报纸上写文章,这样解释李长声的离职:“李长声君是位很会写文章的人,念了不少中国书和日本书,当年还在东北编过《日本文学》杂志;谁知忽然之间就失去了在杂志的位置。据云一度谋求入京发展而不果,遂继续向东而至东京;我见到他时,他总是泡在东京的小酒馆里消磨时光,那时我还不懂苍凉也是有美感的……”李长声专门澄清:“在杂志的位置确是忽然就失去了,老友都知道,是因为对挂名的主编犯了不敬罪。不过,谋求入京发展云云却从未有过,而是适逢出国缘,立马就随波东渡。”(《酒馆》)

  


  
《太宰治的脸》收录的大多是谈日本作家的文章,写水上勉的这一篇,读起来是最感人的,大概是和作者寄予了深情有关。在甲午战争前的两千年里,中国是日本的留学目的地,而日本则是中国人的流亡地。李长声到日本,也可以理解为某种内心的流放。他怀念和水上勉见面喝酒的豪情,到日本后更是爱上了酒。“中国人东渡而来,或阅读日本,或感悟日本,我乃一酒徒,就只能小酌以至痛饮日本了。日本像清酒一样,刚喝时无滋无味,但喝惯了,便细细品出味道来。”但是他喝酒却并不是泡在东京的小酒馆里,苍凉而有美感,原因很简单,东京的酒馆消费太贵。酒对他来说,不是情调,而是生活。

  


  
他在日本生活,喝酒、读书、旅行,大概是最喜欢的三件事。在旅行时,他有一个爱好,考察日本作家的故居或纪念馆。中国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多少人永远失去了故乡,而日本早已是一个现代国家,国家又小,但日本作家的故乡观念,似乎比中国强烈得多。很多日本作家,老年时都会把藏书和自己所写的书捐给故乡,鼓励后学,谓之“文库”。比如作家井上厦的“迟笔堂文库”,那里悬挂着他的手迹:“难的要写浅,浅的要写深,深的要写得有趣,有趣的要认真写。”而“无赖作家”坂口安吾的故乡为其立碑,文学碑上面镌刻着他的手迹;“不谈故乡”。李长声观之,评了一句“真够无赖的”——坂口可以不谈故乡,但李长声写文章却不能不谈。他到东京的菜场里看到又长又粗的白萝卜,也能想起,“我们东北也种的,它长出地面一大截,宛如章子怡露出凝脂的肩头”(《别有风味萝卜泥》),乡愁可以说无处不在了。当然,写到吃时,乡愁是最难驱赶的,“我爱吃三文鱼的‘刺身’,嚼在嘴里有一股淡淡的香甜,而金枪鱼没滋没味儿,河豚有点硬。不过,秋风起,我思念的还是红烧肉或涮羊肉什么的”(《三文鱼》)。

  


  
他写了那么多日本,说到底,写的还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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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赵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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