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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一部長篇小說

科长 (发表日期:2013-04-27 22:17:37 阅读人次:3754 回复数:13)

  [原创]金宇澄·《繁花》·饭局·口水上海

  
不说教、没主张,讲完张三讲李四

  
金宇澄·《繁花》·饭局·口水上海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张英

  
发自:上海 2013-04-26 09:08:25 来源:南方周末

  


  
老上海的大光明电影院。那个年代的老上海,本身就像一部黑白电影。金宇澄越来越发现,身边的人和事都跑得飞快:当年给他讲民间故事的保安过世了,当年的老上海也快改造完了。 (朱浩/图)

  
上海人金宇澄当过农民、泥瓦匠、马夫、工人。20年来,他没写小说,一直在杂志社安静地当小说编辑。没想到在自己快退休的时候,在网上用上海话写故事出了名。

  
故事都是真的,很多是他在饭局上听来的,一件事带出另一件事。故事们变成单行本《繁花》出版,金宇澄如今是当下文学圈里最火的作家。

  
《繁花》网名《独上阁楼,最好在夜里》,源自金宇澄有一搭没一搭的网络帖。故事从沪生、阿宝、小毛三个不同家庭背景的上海少年展开,从1960年代讲到1990年代,包括他们的情欲、梦想和迷茫,都是他听来的故事。

  
用金宇澄的话说,用的是“苏州说书的方式”:“一件事带出另一件事,讲完张三讲李四。不说教,没主张;不美化也不补救人物形象,不提升‘有意义’的内涵;位置放得很低,常常等于记录,讲口水故事、口水人——城市的另一个夹层,那些被疏忽的群落。”

  
2012年8月,《收获》杂志长篇专号上,原本33万字的《上海阿宝》删掉2万字,变成《繁花》问世。几十年不发评论的《收获》破了规矩,邀请评论家程德培、西飏撰写了2万字的长篇评论,和小说一起发表。杂志脱销,只能加印。

  
《收获》执行主编程永新说,吴语方言进入小说,过去一些上海作家进行过试验,效果都不如金宇澄。

  
“说到上海叙事,自有白话小说盛行以来,一直到金宇澄的《繁花》横空出世,大约有四位作家是绝对绕不过去的。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他们分别是韩邦庆、张爱玲、王安忆以及金宇澄。”茅盾奖评委、山西大学教授王春林对《繁花》做了相当高的评价。

  
在2013年2月26日,中国作协和上海作协牵头的《繁花》研讨会上,李敬泽、吴亮、程德培、郜元宝、汪政等全国各地的三十多位作家、评论家,大多把《繁花》、金宇澄和张爱玲、《红楼梦》相提并论。

  
在《收获》发表的版本基础上金宇澄又改了4次,加了20幅手绘插图。2013年3月,单行本《繁花》出版,拿下了中国小说学会的年度最佳小说榜首、华语传媒大奖年度小说提名等荣誉。

  
金宇澄还没习惯被拎出来示众:“等于侬吃一只茶叶蛋荷包蛋,蛋是啥地方生,啥地方鸡?毫无意义。朋友说,这可以无所谓,不对的。妙龄女子,肚皮凸出,可以大摇大摆,挺出挺进,游走妇女保健院,我这副样子,讲一句戏话,等于一个老女人忽然怀孕,感觉是难堪——步态,心情,忽然不一样,这把年纪了,不习惯,不自然。”

  


  
金宇澄特别佩服1930年代在上海报纸上连载小说的作家:“一天躺在鸦片榻上面,报社的人都挤在门口,鸦片抽好了,写一段交稿,报社就立刻去排版印刷。” (陆杰/图)

  
“西式面包很多, 我就煮碗面条吧”

  
南方周末:没有网络,就不会有《繁花》。网络写作给你的新奇感和刺激在哪里?

  
金宇澄:在网上别人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这些跟我帖的人是谁,写作者和读者非常近,让我的写作热情逐渐升温,这是非常新奇的事情。

  
过去我特别佩服1930年代在上海报纸上连载小说的那些作家,他们一天躺在鸦片榻上面,报社的人都挤在门口,鸦片抽好了,写一段交稿,报社就立刻去排版印刷,我觉得他们非常了不起。写完《繁花》,我觉得这种连载方式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也可以做到。

  
弄堂网是一个上海方言网,我上来发帖就是闲扯,第一次用上海话写作,越写越有意思,一下去就回不来了。我和很多上海人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如果把上海比作一个女人的话,我实际上跟她分别有七八年的时间,一个长期在城市生活的人,和一个离开她七八年的你,对这个城市的想法,对这段生活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南方周末:相比《收获》发表的版本,单行本里增加了哪些东西?

  
金宇澄:说到工人阶级这块,我加了抄家的详细场景,比方说保险箱打开里边什么东西。过去的工人是什么样?我所知道的工人情况加了很多,包括他们成千上万参加青帮,工厂里边全是帮派,帮派内部又分广东帮、浙江帮、绍兴帮、苏北帮、湖北帮。当时就连共产党地下组织进去搞运动,也要先参加青帮。

  
上海解放的时候,上海总工会向全国总工会做了一些汇报,比如上海工人阶级的情况:某某厂多少工人有小老婆,多少工人有性病,多少工人穿西装,食堂里边怎么浪费粮食,还有人喝啤酒……农民对工人不满意:工人的疗养院,地毯比他的被子都好。

  
包括“文革”时候,工人师傅抄家,为什么掘地三尺找金条?这其实是农民思维,他们在土地上挖了几千年,挖土豆、红薯,房子里边也要挖。后来还办抄家日用品展览,主要增加这些有趣的细节场景。我觉得等于像画画一样,你可以把它画得更细一点。

  
南方周末:《繁花》只往人生琐碎里去,为什么要这样写?

  
金宇澄:我觉得好像小说不应该有政治主张,应该有一个生活主张。你把这些人的生活写出来,不要去强调什么东西。我们总觉得我们的时代特别重要,人生好像是一棵树,或者像一张树叶,一朵花,没有那么重要。实际上人是非常脆弱的。树叶一旦被风吹走,根本找不到它在哪里。你要趁它还在的时候,把它描写好就可以了。

  
我觉得小说的实际状态和人生状态是一样的,它有一个规律,像朵花一样,花开必定凋零,最后枯萎死掉。我20年没写小说,反过来是有好处的,如果这个题材在20年以前就写掉的话,我还没有把人生看这么清楚。

  
中国文学在改革开放前受苏俄文学影响,改革开放后受欧美和拉美文学影响,从小说的文体、结构到叙述语言、句式,穿的都是别人的衣服。许多小说,长得都是同样面貌。既然西式面包很多,那我给大伙做一碗面条。我给读者煮的“面条”,是传统话本,可以用橄榄油。

  


  
物质匮乏年代的梦幻邮票。金宇澄把写书比作画画,总可以画得再细一点。这使他的书里写满了人生琐碎。琐碎里,是时移世易中,人们不变的生命力:在合适的位置上讲话、做事、交朋友,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 (金宇澄/图)

  
饭局上听来的故事

  
南方周末:你说很多故事是从饭局上听来的,你平时的饭局多吗?

  
金宇澄:老外讲起来,中国人见面就是吃饭。吃饭就是人生非常重要的部分。我除了工作上的应酬,和文学圈的朋友吃吃饭,更加重要的是和底层的圈子吃饭,比如小毛这种朋友圈子。我插过队,在工厂当过工人,这样的老朋友不少。

  
有一次饭局,一个人说她们家小保姆回家过年的时候,老家人叫她带十双皮鞋,这种皮鞋20块钱一双,一大堆才一百多块钱,她说累死了。我觉得这个有意思:这种乡情,即使觉得重,也要带回家。

  
很多饭局上,每个人讲一点奇闻异事,讲讲饭吃完了,也结束了。如果你随身带着录音机,一年饭局筛选下来,肯定能够录到很多有趣的故事。

  
《繁花》里经常写没有任何意义的吃饭,没有任何意义是不是更加有意义?我已经60岁了,这么多年,有多少饭局,会遇到多少人。每个人都不一样,我会特别记住一些有趣的故事。好的故事你是不会忘记的。

  
南方周末:什么样的故事会被你记住?

  
金宇澄:有一个饭局,一个女孩子,我也不知道她干嘛的,饭桌上有几个弄堂里边的人。有人问女孩子,你什么时候结婚啊?她回答说,我阿姨跟我讲,让我先包三年,到时候再说。我当时一惊,问她阿姨做啥,她说,我阿姨给一个日本人包着。

  
有人事后说,弄堂里的小姑娘,如果找一个小职员结婚,之后就吵架,如果找一个高级干部,找一个优质的香港人、日本人生活三年,品位就上去了,腔调不一样了,气质也不一样了,不等于是上一个免费三年学习班吗?

  
我觉得奇怪,在市民阶层里边这种事情是可以公开场合谈的,我们这个圈子是不可能这样谈的。这个事情就永远不会忘记了。

  
巴尔扎克写两姐妹,姐姐是一个大公司小职员,每分钱都存起来,找了一个小职员平平安安过一生;妹妹一样是小职员,每个月把钱全部花完,还借钱买衣服打扮,她不愿意过姐姐的平凡生活,要打入上流社会,最后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很有钱的老男人。这个故事到现在还有意义。究竟是姐姐平淡一生有意义,还是妹妹这样起伏、折腾更有意义?我就在小说里讲一些大家疏忽的边角材料,我对这个感兴趣。

  
南方周末:但什么故事你会用到小说里?

  
金宇澄:《繁花》里陶陶和小芳很恩爱,他们同居了。后来小芳不小心从阳台上掉下摔死,警察拿出她的日记,里边都是小芳在骂陶陶,几月几号没交房租,几月几号在干嘛……他们两个恋爱的时候,这个女孩子特别懂事,特别好,陶陶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这样。

  
这个故事是我看电视看来的,很多年前一个上海中年男人在饭店吃饭,认识一个服务员,他离婚后跟这个服务员结婚,每个月工资交给她。这个服务员原先是一个三陪小姐,男的一出差,这个女的以前的男朋友就到她家里来。男人回家里总觉得情况不对,男人深爱服务员,每次吵架都让步,服务员总把这个男的骂得狗血喷头,男人不吭气。

  
最后一次,男人几年积压的情绪一起爆发,一怒之下把她掐死了。男人大哭一场后,给服务员买了化妆品、文胸和里外衣服,把她放在床上化好妆后,他准备躺在她边上触电自杀。没想到电线短路跳闸,整个楼断电,他就跑到屋外去看,门没关好,结果灯突然亮了,楼道里的邻居发现不对头。因为他不会化妆,给服务员抹的口红一塌糊涂,看上去特别吓人。于是案发,他承认自己掐死了她。

  
法院取证,打开女服务员日记,日记里结婚三年,一个字没提男人,老是在说:我缺钱,我这个月要挣多少钱;下个月记账,我太需要钱了,太需要钱了。因为这个日记本,法官觉得这个男的太可怜了,最后法院判他15年徒刑,本来这种案子肯定判死刑。这个故事看一眼就记住了。

  
另外一个故事:一个中年妇女跟丈夫过得没意思,儿子读高一,她在外面跳舞和舞厅音响师有了婚外情。未婚的音响师每晚送她到弄堂门口,看她进门才离开。后来弄堂里一个小孩把此事告诉了她儿子,高中生跟踪母亲去了舞厅,次日拿了一把长刀,跑到舞厅把音响师捅死,然后跑掉了。

  
音响师当时还没死,他一看知道是女人的儿子,为了保护女的,对警察说凶手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安徽人。后来公安局调查出真相,儿子被抓,女人号啕大哭,老公也跟她离了婚。

  
这些令人震撼的故事,作家是想象不出来的,才能够收到小说里。

  
言情小说给你希望 文学给你真相

  
南方周末:1990年代部分写了很多年轻人,你怎么了解他们的生活?

  
金宇澄:因为工作,我会认识不一样的人。我碰到一个女中学老师,学生跟她讲,爸爸妈妈是吃“城市低保”的,成天就在外头那种最差的地方打牌跳舞。学生说,我读什么书啊,我将来也可以吃“低保”。女老师急坏了,跑到学生家里去,一看傻眼了,爸妈跟孩子在一起看黄色录像。这种场景你能想象出来吗?

  
还有个朋友讲的故事。一个女职员认识了一个在加拿大留学的男生,两个人有感情,男孩子就不回加拿大,变成男女朋友。在上海同居一年多,男孩子爸妈根本不知道,还以为儿子在加国留学,平时就是发e-mail联系。

  
这就是时代带来的变化,在1960年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南方周末:时移世易,你的小说中对1960年代市民生活的描摹勾动了很多人对旧事物的缅怀。

  
金宇澄:老舍先生说过,写一个人,你要有一千个人做准备,得上知绸缎,下知葱蒜,什么都要准备好。《红楼梦》前8回,荣府的菜单,一大家人分别穿什么衣服,戴的什么饰物,淋漓尽致,写得特别漂亮。

  
我觉得这才是小说关心的事情。那些生活的风貌、场景已经过去了,那些细节逐渐被遗忘,我写这个小说,应该把它补上,把当时生活的场景还原出来,因为它代表了那个消失的时代。

  
小说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我觉得实际上还是需要很多传统功夫,比如他是一个什么时代的人,就要讲什么话。他是一个海员,你一定要让他讲海员的话,或者说写一些航海故事和一些机器方面的知识。

  
这一点上,西方小说家做得更好。格拉斯有一个小说《猫与鼠》,他写几个孩子在一个二战废弃的兵舰上面玩,这个兵舰上面所有的炮、螺丝钉,都有具体的名称。

  
南方周末:物质与生活内容的新旧更迭当中,有什么是不变的吗?

  
金宇澄:生活中不变的东西就是生命吧,市民阶层中的一种生命力。每个时代的生命力都不一样,但这个生命力都非常顽强,它能够适应不断的变化。

  
打比方说上面规定下来我们要五讲四美,要怎么样,底下人就会非常灵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准则。有些人调整不好,就完蛋了。

  
这个支撑点我觉得是生命力,或者说是人的欲望。在自己合适的位置上面讲话、做事情、交朋友,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人都是一样,我父亲告诉我,人一到70岁就准备吃苦。他的意思就是人生从此没有乐趣了,你胃口不好了,也不想吃东西,也不想买东西,也不想干嘛,什么也不想,而且要忍受病痛的折磨。

  
刚出生的小孩子眼睛明亮,年纪大了眼睛就非常浑浊。人必定衰老,必定死亡,从荣到衰,《红楼梦》最后就是这样。人像一朵花,花开花落,你无法抗拒,但大部分的人不喜欢悲剧。就像鲁迅先生所讲,一个孩子出生,有人说他将来要死的,结果被人家打一顿;有人说这个孩子将来做官发财,大家就喜欢。但我觉得文学,应该和言情小说不大一样,言情小说给你留一点希望,文学应该是直面人生,告诉你真相。

  
南方周末:当下和过往之间,你更享受哪一边?

  
金宇澄:每个人到了年纪大的时候,肯定是怀念过往的。人生最早的那个时期,实际你已经想不清楚了,那时光像一个舞台,中间隔着几层,有薄纱有大幕,朦朦胧胧,有诗意,散发着光彩。你越靠近,越发看不清楚。艺术有这个魔力,把这朵花开的时候延长时间,用一个慢镜头,留住它绽放的时光,让它仔仔细细地开在你面前。

  
南方周末:小说结尾为什么用黄安的歌词《新鸳鸯蝴蝶梦》?

  
金宇澄:阿宝讲,这个社会还有什么新内容呢?小毛要死的时候,他要抓住什么呢?什么也抓不住,惟一能够带走的,就是一些温柔同眠的事情。你的房子,你的钱,你的汽车,能带走吗?我经历了一些同伴们的死亡,包括那些很有钱的人,死的时候告诉我,惟一能带走的就是我过去和某某人的记忆。还是男女之间的这种感情,是能够触碰到他心灵最深处的东西,他说,我惟一能够把这个带走。

  


  
金宇澄手绘记忆中1964年的老上海:刷牙两分一次,热水盆上都写着“囍”。他铭记老舍说的:写一个人,就要有一千个人做准备,得上知绸缎,下知葱蒜。 (金宇澄/图)

  
王沪生是被丑化的上海人

  
南方周末:“沪生”这个名字乍看感觉是土生土长,多想一步,恐怕是外来的人在上海生了孩子才会起的名字。

  
金宇澄:我为什么要用沪生?因为北京一个电视剧《渴望》,里面有个上海人王沪生,是被丑化的上海人。真正上海生活是什么样子的,真正的上海人是什么样子?北京人并不想了解,也不想知道。《繁花》里的沪生肯定和外人描写的上海人不一样,因为我懂上海人。没有什么其他意思。

  
南方周末:小毛、阿宝、沪生、蓓蒂,这些名字自然而然带出了他们的“出身”:工人阶级、资产阶级、革命子弟、知识分子……命名来自记忆,还是有意经营?

  
金宇澄:当然是有意经营的。取名主要是为了稍微的符合一下他们的身份。我的一个弟兄,过去工人阶级的子弟,弄堂里边他的小名叫“猫狗”,就等于像北方叫拴柱。猫狗就是好养活。当时普通老百姓给小朋友取的外号,和资产阶级家庭的孩子的外号是有区别的。

  
我要增加一些真实感,肯定名字也重新做过,所以和网上(版本)的名字很不一样。而且小说里有很多女人,也不能有重复,比如有芳的,最好别的女人就不要叫芳,因为怕混在一起了。

  
南方周末:阿宝、沪生、小毛的原型都是谁?

  
金宇澄:小毛的原型是我插队的时候,在火车上认识的,当时他就坐在我对面,我和他一起下乡。他家里就住在类似于“大自鸣钟”这块地方,插队后回到上海,就是看门、在食堂里做。我一直跟他有来往。这个人的死和小说里一样,一辈子没有结婚,死的时候,不到60岁,我们去看他,周围都是女人。

  
阿宝和沪生,都是由几个人捏起来的。阿宝死的情形是真实的,他妈妈问他要股票账户和密码,他当时非常悲痛,他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死。他妈是没办法,他家里的房子是租赁房,要办理过户给侄子,不然他一死,国家就收掉了。问完以后,他妈妈就跑到外面抱着电线杆大哭。

  
南方周末:在《繁花》里,手绘地图和建筑示意图为什么那么重要?

  
金宇澄:地图是真实世界的坐标,也是故事场景的发生地,主人公们在此地出没。我写的时候,就会觉得地图会帮助读者,从视觉上增加一点情趣,帮助读者进入那个时代。

  
我在《上海文学》的时候,开过一个叫《城市地图》的专栏,要求每个作者就写他熟悉的街区,每个人都画一个地图。后来我发现,他们稿子都写得挺好,但画不来地图。《繁花》的单行本里,我画了20幅,16幅插图加上4幅地图,就是希望有点情趣吧。

  
南方周末:你不同意“城市无文化”的论调,为什么?

  
金宇澄:这是中国特色的结论吧。中国文学喜欢为城乡分类,写到城市,必然是资本主义,是阴暗、罪恶的。农村则是阳光、明亮、诗意、美好的。以往作家一写农民题材,家门口一条路,一侧是个猪圈,一侧一块菜地,房前屋后几棵大树,但不管如何歌颂赞美,还是单调。

  
我觉得城市里边更丰富,街上有各种各样店铺,不一样是风景吗?城市一直有炫目的生命,有好的故事。西方小说的大部分,都是书写城市的。乡土并不高出城市一等,乡土情感的发现、表达,与城市情感的途径是一样的,没有高低之分,只有写得好和不好之分。

  
南方周末:上海是最常受外人批评的城市,是否因为上海在文学中的建构远未完成?

  
金宇澄:上海是中国城市发展最丰富的地方,是都市的样板,上海的生活方式、市民状态,在中国很具代表性。人是城市的精神象征,要写好城市,应该深入小弄堂,看看人是怎么生活的。

  
我有8年时间在东北,我可能看上海比一直未离开上海的人看得更清楚些。我有时候上网看,对上海的历史很多人不了解,甚至很多人说全国人民养了上海多少年,所以我在小说里就做一些实事求是的交待,包括1949年以后,从电影厂,出版社,大学老师,翻译官,大量的机构和人才搬到北京。上海淮海路有一个非常高级的公寓,里边所有的暖气设备一解放就拆到北京去了。后来的几十年,因为备战,上海大量的工厂迁到北京、安徽等地,这些都是上海真实的经历。

  
所有城市知识分子相互之间沟通没问题。但这些知识分子用知识分子眼光来批判上海市民,就产生问题了。如果用市民的眼光对照市民,这样可能更加准确。

  
http://bbs.99read.com/dispbbs.asp?boardid=18&Id=165738




 回复[1]:  科长 (2013-04-27 22:18:01)  
 
  “从中国文学史和当代文学史的经验来看,我们对农村的经验往往大于城市的经验如果说《繁花》有什么野心的话,就是它建立了一座与南方有关,与城市有关的人情世态的博物馆。”——《收获》执行主编程永新

  


  
老爷叔金宇澄其人

  


  
南方周末记者 张英 发自上海

  


  
“老爷叔,不要吊我胃口”

  


  
如果不是偶尔上了“弄堂网”,金宇澄不会再写小说。

  
“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过去的味道,梁朝伟《阿飞正传》结尾的样子,电灯下面数钞票,数好放进西装内袋,再数一沓,清爽放入口袋,再摸出一副扑克牌细看,再摸出一副来……然后是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细细梳好,全身笔挺,透出骨头里的懒散。最后。关灯。这个片段是最上海的,最阁楼。”

  
2011年5月10日中午12点,金宇澄在刚刚注册的上海弄堂网文字域论坛里,化名“独上阁楼”发了一个帖子。弄堂网是上海作家陈村的朋友“老皮皮”创办的,一个怀念老上海生活的网站。

  
他只是随意发帖,用上海话写些自己亲历目睹的人和事,偶尔还对上海的旧城改造提些意见。每个帖子都得到了网友的积极回应,叫他“爷叔”、“老克腊”,催他接着讲古。

  
以前一直闷头写作的金宇澄有了从未有过的新奇感和刺激感。“我每天早上起床后,随手写一段就发贴,读者不知道作者是谁,作者也不知道读者是谁,怎么好看有趣怎么写,这样的互动却很有意思。”

  
三天后,金宇澄写到1980年代上海露天菜场,一个卖螃蟹的风流老板陶陶的故事。突然有了写作快感:“写得欲罢不能,实在是奇怪跟烦恼,希望快点结束。”

  
网上写到一万字,金宇澄突然意识到“这已是一个长篇小说的框架”,才警惕起来,做小说结构,从纯粹的上海方言,逐渐转为全国读者看得懂的“上海官话”。

  
阿宝、腻先生、梅瑞,人物一个接一个地现身,每日更新的文字越来越长,一开始每天写两三百字,到后来,一天写了5000字。有时候去外地开会,几天没写,读者急了,不停地催促:“老爷叔,不要吊我胃口好吧。”

  
接连写了5个月,保存下来的文字,竟有33万,暂名《上海阿宝》。

  
金宇澄把一些章节发给作家朋友看,朋友们给了很高的评价,也提了一些修改意见。这让他慢慢有了野心和追求:“在以往的文学作品里,上海经常被处理成很表面的状态,比如外滩、旗袍、百乐门,我写这个小说,写城市的日常生活,希望能消除人们对上海浅表的看法,也能够回击‘城市无文学’的论调。”

  
从卢湾里弄到嫩江农场

  


  
成为作家前,金宇澄曾是农民、泥瓦匠、马夫、工人。

  
1952年12月8日,金宇澄生于上海。父亲是苏州吴江人,出生在富商家庭。高中毕业后跑到上海参加革命,加入共产党,成为潘汉年领导下的秘密组织的地下工作者。

  
作为新中国建设的有功之臣,上海解放后,父亲成为公务员,“吃政府饭”。和所有的干部家庭一样,他们搬进上海的核心城区,卢湾的新式里弄里居住。金宇澄是家里第二个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好日子没有过多久。“高岗、饶漱石反党集团”遭清算,因饶漱石曾分管华东暨上海市的公安工作,1954年3月,时任上海公安局副局长杨帆和分管上海公安工作的副市长潘汉年也受牵连被捕(所谓“潘杨案”)。金宇澄父亲等昔日老部下也受影响,停止工作,接受政治审查。

  
“我父亲一进去,上级就通知我们搬家。当时是供给制,干部可以不带任何家具搬进去住,一旦出事了就要你搬出来。我母亲当时带着三个孩子只能搬离。”还在童年,金宇澄就感受到了残酷。

  
父亲关了两年出来,同母亲离开上海,下放到浙江湖州一个水泥厂劳动。“我们三个孩子在上海,日子过得艰难。”

  
那时候的上海,像一部黑白电影。

  
“河滨大楼天天有人跳楼、自绝于人民。”“长乐路瑞金路的天主教堂忽然被铲平了。”“弄堂里,天天斗四类分子、斗甫师太、斗逃亡地主。”“大妹妹的娘,旧社会做过一年半‘拿摩温’(注:旧上海英国纱厂车间里的工头,一般编号都是第一:NO.1,被译为拿摩温。),运动一来,听到锣鼓家生呛呛呛一响,就钻到床底下。”“隔壁烟纸店小业主,一自首,打得半死。”《繁花》里这些远去的记忆,都是作者的耳闻目睹。

  
1969年7月,16岁的金宇澄和哥哥一起去了黑龙江嫩江农场4分场插队,一待八年,1977年才返回上海。一到农场,每个知识青年都要“过堂”:你父母干嘛的,什么政治身份?有些分场是青年住房被高墙铁丝网围起,四个角都有岗楼,“后来知道,嫩江农场是苏联专家设计的大型劳改农场。”

  
这八年,金宇澄种过玉米、大豆,农闲的时候,做过泥瓦匠,盖房、砌石头墙、砌火炕、出窑、掏井、补缸,磨过豆腐做过粉条,给农场养过马。

  
为了回上海,知青们各显神通,想尽了各种办法。很多人想把自己弄出毛病来,肝炎、残疾,都可以办病退回上海。金宇澄得过胃溃疡,不愿意下地劳动的弟兄们,都找他冒名顶替去医院看病。一个月里,他拍过七八张X光钡餐片。一个医生认出了他,把他拽到一边,拍拍自己身上的铅围裙,“你帮别人拍片子不对,一个月吃了多少射线,会对身体的健康有影响。”

  
1974年,金宇澄从农场回上海探亲,见到一个神奇的汽校中专毕业的大姐。大姐家住老上海北站宝山路,记忆力超常,能够口述全本《简?爱》、《傲慢与偏见》、《悲惨世界》、《九三年》。这些小说都是禁书,只有极少人能看到。 每周三的下午,她坐在石榴树下打着毛衣,给身边围着的一群文艺青年讲小说,大家听两三小时,约好时间下次再来听。

  
几年里,金宇澄惟一的娱乐,就是给朋友写信。“现在想一想,后来成为作家,还是靠当时几年写信打下的基础。当我回到上海以后,才觉得自己可以搞文学了,经常心里想我要写点什么。”

  
离开黑龙江多年,对各种“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纪念活动的邀请,金宇澄从来都是拒绝。他再也没回过嫩江农场。

  
“你们知识分子才问这样的问题“

  


  
金宇澄通过写作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文革结束后,金宇澄父亲被平反,恢复政治名誉,落实政策,落实了住房。

  
“我们家的劫难终于结束。”金宇澄当时在一家钟表零件厂上班,后调沪西工人文化宫工作。

  
1985年,金宇澄在《萌芽》上发表了小说处女作《失去的河流》。他已经33岁了。次年他的《方岛》在《萌芽》发表。《失去的河流》和《方岛》接连获得两届《萌芽》小说奖,在工厂上班的金宇澄因此获得机会,进入上海作协办的第一期青年创作班学习。他和邮递员孙甘露等一批基层的文学作者,作为文学新人集中培养。

  
1986年,《上海文学》以青创班专辑的形式,发表了金宇澄的《风中鸟》、孙甘露的《访问梦境》、阮海彪的《死是容易的》。1988年,《风中鸟》得了《上海文学》小说奖。也是在这一年,金宇澄离开工厂,调入作协,成为《上海文学》的编辑。

  
1990年前后,金宇澄在《收获》发表过几篇中短篇小说后,专心编辑业务,停止小说创作,偶尔写写散文随笔。他说当编辑每天挑剔别人的作品,很难鼓励自己再写小说了。

  
不写小说的日子过得清闲适意。每周去单位上三天班,看稿子,给作者打电话,和文学圈的朋友吃吃饭;不上班的日子,也赶赶儿时玩伴、插队和工厂时期的朋友发起的饭局。流动的饭局上不断出现的新面孔,是城市人日常生活重要的场景。一顿酒吃下来,不仅见到三教九流的江湖朋友,还由此得知许多人生故事和传奇。

  
《繁花》里小毛给沪生讲过一个故事,其实是金宇澄一个老朋友的经历。一个深夜,小毛下班在汽车站等通宵车,遇到一个女人。小毛搭讪问她去哪里,女人不说话,最后说三个字:洗衣服。小毛说,我是单身,你到我家去洗,我家有洗衣机。女人不理他,当通宵车来的时候,和小毛一起上车,最后跟着小毛后面下车,一直跟着他进了家门。

  
进屋以后,女人一直不吭声,但很自然,像回家一样,是夏天,把衣服脱了,文罩短裤,帮小毛倒洗澡水,给他擦身体,自己再放水洗澡,最后上床躺在小毛身边,两人开始做爱。等小毛醒来,听到她在厨房洗衣服,也不用洗衣机,早晨四点多钟,女人叫醒他说“我走了”。迷迷糊糊的小毛听见门锁的声音,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当时我很好奇女人的原委。朋友回答说,这是你们知识分子才问的问题,我从来是不问的。她对老弄堂房子结构那么熟,说明她也住这种房子,为什么?这跟我没关系。”金宇澄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老朋友是个保安,一直未婚,已经在前几年病逝了。“我和他都是16岁去黑龙江务农,火车上他就坐我对面。回沪后他在工厂里看门,我后来做文学编辑,好像“高雅”了,但我们交往还是很多,他会在过年过节拿着工厂食堂做的月饼来看我说,不是给你的,是给侄子的。很多故事都是他讲给我听的。”

  
在弥留之际,金宇澄去看他,病房内围了一堆落泪的女人,老中青都有,他一辈子单身。

  
“他去世了,这一扇讲民间故事的大门就关掉了。我心里很难过。”当年的玩伴,这一代人,阿哥阿姐,也开始陆续离开人世。

  
离去的还有老上海。

  
随着街区的改造,一些店铺的离去,一部分人的离去,老上海的风土人情和日常生活也消失了。“比如靠南京西路的吴江小吃街,摆摊便当,城管来捉,无数大小里弄可匿可笑,闹猛,也家常,各抱地势,各不相干,可以响一响粗喉咙,发一发妹妹嗲,五花八门。”

  
“静安寺背后愚园路一带也改造掉了——久光商场背后,建造了一个公交汽车立体车库,没有人会到集中废气的环境里荡马路了。”

  
按照新规划,吴江路、大中里旧城区,已经一概拆除。据说是拓宽拉直。“大马路,你再大再宽,照样塞车,法国人一百年前就晓得的道理,路越宽越堵。。。这里曾经很热闹,转角百货店,新华书店,几条大弄堂,改造完毕一定辽阔敞亮,也是由特殊,成为一般,没了个性与历史了。”

  
这几十年里,金宇澄熟悉的街道、弄堂不断的消失,高楼大厦不断拔地而起。“上海的精神的代表是小马路,曲曲弯弯的情致,有遮有盖,有骨有肉,回眸之媚,绿肥红瘦。如今上海的设计,还有衡山饭店门前的6路相交,美丽辐射的设计吗?没有了。好比一个女人,没有了曲线,一眼看到底,一点蕾丝花边也没得,就穿一身透视装,没啥味道了。”

  
上海越来越像一个二三线的新城市,“我甚至怀疑,这些城市设计者与规划者的背景,——城市保留的是建筑,最后就是人,他们不懂城市的感情,一个没有感情的设计者,能做什么呢。

  
金宇澄的居住地,从卢湾区搬到普陀区,又搬回了他生长的卢湾,但如今,卢湾区已经消失,和黄埔区合并了。

  
已经60岁的金宇澄,在人生记忆最丰富的年龄,回忆他的情感,记录他和朋友们的人生,还有他生活过的城市,把这些时光和记忆,忠实地记录在了《繁花》里。

  

 回复[2]: 小眾菜園的帖子 科长 (2013-04-27 22:18:49)  
 
  http://bbs.99read.com/dispbbs.asp?boardid=18&Id=165465

  
金宇澄长篇小说《繁花》研讨会

 回复[3]:  科长 (2013-04-27 22:22:56)  
 
  這小說最早是貼在老皮皮的 弄堂網的

  
http://www.longdang.org/bbs/thread-25540-1-3.html

 回复[4]:  待于泥· (2013-04-28 08:32:07)  
 
  谢科长推荐,有时间会细细研读这个长篇。尽管阿拉不是上海银。

  
另外,看完作者与记者的访谈,我有一个强列印象,这部长篇肯定是这个

  
叫金宇澄的人写的。

 回复[5]:  夏雨 (2013-04-28 09:24:12)  
 
  

 回复[6]: 到底是真水平呢,还是炒作 夏雨 (2013-04-28 09:17:30)  
 
  >李敬泽、吴亮、程德培、郜元宝、汪政等全国各地的三十多位作家、评论家,大多把《繁花》、金宇澄和张爱玲、《红楼梦》相提并论。

  
凭这句话,引起好奇,想看看到底是真水平呢,还是文人廉价的炒作。

  

 回复[7]: 繁花還沒有看 科长 (2013-04-28 12:21:24)  
 
  看過作者的其他作品

  
有相當的文字功力

  
評論家的話不作數,大多是互相吹捧的

  
但是,吳亮是有一定的獨立見解的,通常我相信他的評論

  
但是但是,吳亮是金編輯上海文學的專欄作者,說的話哈哈又要打折扣了?

  


  


  

 回复[8]:  与禅寺 (2013-04-28 12:26:20)  
 
  不足数 还是 不作数?

 回复[9]:  科长 (2013-04-28 12:29:59)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颁奖礼。六大奖项的谜底全部揭开了!年度潜力新人--颜歌,年度文学评论家--孟繁华,年度散文家--梁鸿,年度诗人--沈浩波,年度小说家--金宇澄,年度杰出作家--翟永明。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由《南方都市报》于2003年设立,每年颁发一次

 回复[10]: 不作数 科长 (2013-04-28 12:31:31)  
 
  

 回复[11]:  东京博士 (2013-04-28 13:51:19)  
 
  手头有王安忆的《长恨歌》。10多年前在福州路买的。

  


  

 回复[12]:  邓星 (2013-04-28 23:03:42)  
 
  “上海越来越像一个二,三线的新城市,” 形容得不错。

 回复[13]:  东京博士 (2013-04-28 23:14:17)  
 
  “上海越来越像一个二,三线的新城市,” ——决定一座城市文化的说到底是人,上海涌入了大量的外地人,很多不仅来自二,三线,甚至更落后的地方,城市的内涵自然会就此变味,在这一点上,我们这些原本上海人离开上海造成的城市文化的空洞,是一大客观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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