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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看过这套丛书?

科长 (发表日期:2009-10-11 17:44:16 阅读人次:1774 回复数:3)

  

  


  


  


  


  
世俗生活中的天籁之音

  
朱耀华

  
大概两年前吧,请陈子善教授主编一套丛书;想法是选几部从前作家写的长篇小说,解放后没有重版过的,要好看。他问什么叫好看呢?我说类似于周天籁《亭子间嫂嫂》。隔几个月,他传给我丛书书目,选了四个作家,其中一本周天籁四十年代写的《夜夜春宵》;说其他几本能马上搞定版权,但周天籁后人一时找不到。正辗转想办法,近在咫尺的来扣兄报告好消息,说与我也很熟的朱鸿召博士,手头上有三本周天籁晚年写于台北的笔记,代周的家人在寻找合适的出版社。就去跟鸿召谈及此事,见周天籁之子周锦春,一拍即合。

  


  
现《夜夜春宵》尚在制作中,而三本“天籁笔记”:《浪漫浪漫集》、《逍遥逍遥集》、《惬意惬意集》,已在大陆首次出版(文汇出版社)。

  


  
《逍遥逍遥集•亭子间嫂嫂》一文说,抗战初期上海,“邓荫先办《东方日报》,濒临一蹶不振边缘,适刊《亭子间嫂嫂》,报纸销路逐渐起色”,不断创新高。一部长篇连载小说救活一家报纸,使周天籁名声大震,吃香吃价,报馆老板纷纷约稿。最多辰光,周天籁同时为七八家小报撰写连载小说,犹如棋圣应对车轮大战。解放初,四十多岁的周天籁只身去香港谋生,临行时对夫人孩子反复讲一句话“我会回来的”,讵料一别就是三十年;六十岁出头,周天籁又一人从香港往台北,以“周老夫”笔名陆续给报章专栏写了三百多篇表现世俗生活的笔记,青山不老,仍广受读者青睐,结集出书一印再印。现重新编辑出版的三本“天籁笔记”,就是那个时期的作品。

  


  
周锦春在六个子女中排行第五,周天籁离家那年他才三岁,对父亲印象模糊。周天籁叶落归根、终于回家已年届七十六。周锦春说老父鹤发童颜,整天戏话,引儿女笑而自己不笑,冷面滑稽,风趣得很;但全家福少了母亲。周天籁回沪翌年病逝静安中心医院,与离别三十年的夫人程淑媛合葬在一起。

  


  
不完全统计,三四十年代,周天籁创作了二十多部社会题材长篇小说。1951年离沪客居港台,反而写得少了;然硕果仅存的这三百多篇短文,每篇一则发噱的故事,描绘市井百态,人间悲喜剧众生相,以及单身生活的电光石火,堪称现代上乘笔记小说。鸿召将台湾版的“天籁笔记”移交我时,说周天籁是中国的巴尔扎克;但后来他在“代序”里,只作国内比较,将周天籁写的上海市民生活,与沈从文写湘西苗民生活、老舍写北京市民生活位列同俦。

  


  
“天籁笔记”虽然表现的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港台市民生活,然而不少故事分明就在眼前;有亲切感,也未免令人沮丧。自成体系的市俗生活,民间文化传承,烟火气,红尘滚滚,泥沙俱下,三教九流,五光十色,卑微人性的闪光,生命之树常青……这些都是周天籁创作的源泉和兴奋点。他置身其中,笔记而不迂,幽默古今,打通阴阳两界,表现如他名字一般天籁自由。

  


  
在这三本小书里,放了周天籁几张照片,大背头,目光解人,其中一张对焦他脚上的锃亮皮鞋;篷拆拆,作者交际舞跳得好,在朋友圈里也是有口皆碑的。米高梅舞厅的小茉莉,灌客人迷汤,长袖善舞,口惠而实不至,生活之不易被写得入木三分,端的不是纸上谈兵。(《惬意惬意集•迷汤女郎》)

  


  
据说周天籁最早是写儿童文学的,怪不得他年近古稀的这些笔记,仍童心未泯,比如好奇心可抵女明星化妆盒(《浪漫浪漫集•化妆箱大秘密》);想象力能构建和谐社会,让人王(皇帝)、鬼王(阎罗)、兽王(老虎)、鸟王(凤凰)、花王(牡丹)、海龙王与玉皇大帝聚在一起吃年夜饭(逍遥逍遥集•水晶宫过年》)。

  


  
鸿召在“天籁笔记编选后记”中有云:“人生易逝,江山易改,欢乐不长居,患难也将成为过去。惟有才情与艺术的匠心,才是可以历史永恒的。”

  


  
所言极是。

  




 回复[1]: 周天籁:并非男版张爱玲 科长 (2009-10-11 17:47:19)  
 
  陈子善采访

  
周天籁:并非男版张爱玲

  
Q:为什么周天籁会被长期忽略?

  
A:我们对老一代作家的了解还是很片面的,只知道鲁迅、巴金,新文学也很有名,人们多少知道一些。但还有很多作家,由于各种限制,不适合学生的课本,大量都没有收入其中。因此,曾经产生影响的,大多没人知道。即使是张爱玲,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才开始为人所知的。

  
而周天籁,在现代文学研究界并非无人知晓,九十年代就出过书。但作为当时的市民小说,以前常被认为太通俗、格调不高而被忽视。尤其是因为主人公是妓女。以性工作者为主人公,在西方能被承认(比如《茶花女》中的交际花),中国也曾出现如杜十娘这样的女性形象,近代的曹禺在《日出》中也有类似角色,但像周天籁这样,将身为妓女的女主人公的喜怒哀乐、追求、对生活的态度,以及对男人的态度都进行了充分而详尽地描写,这样的形象并不多见。当时的连载很受欢迎,毕竟写出了特定时代下的一个活生生的人物。若研究二、三十年代的社会,这篇小说是很重要的。

  
Q:当时,周天籁是以什么身份生活的呢?

  
A:他是一个拥有大量连载的写手,类似于现在的专栏作家。他靠写作维生,类似张恨水,有同时给几家报纸写的才能,但也是生活迫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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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陈思和在谈到城市的民间性时曾把周天籁和张爱玲作比较,你对这个是怎么看的。[注一]

  
A:张爱玲和周天籁属于同个时代,同样写通俗类的小说,但他们各自写各自熟悉的风格,并且有着不一样的追求。周天籁擅长写长篇,而张爱玲擅写中短篇,并且比较精雕细琢。

  
周天籁的长篇在当时深受市民期待,这和当时的阅读习惯也有关系,相当于如今人们每天追看电视连续剧的习惯。周更有其连载的功力,而张爱玲在连载之初是有不适应的。作为连载的长篇,每天要来吸引读者,要具备一个吸引的过程,张爱玲的《十八春》在后来出书时是重新修改过的,而周天籁则不同,他很适于连载长篇。

  


  
Q:能谈谈周天籁的具体写作风格吗?

  
A:周天籁对方言的运用非常成熟,在老一代人读来,很亲切。他的白话文更口语化,更接近市民的日常生活,这和巴金、茅盾很不一样。因此读他的书,会觉得很轻松,完全没有障碍。周天籁对和他同阶层的人的生活非常熟悉,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小市民,还有商人的生活⋯⋯上海的三教九流层面太丰富,周天籁当然写他所熟悉的那些阶层。

  


  
Q:看周天籁的生平年表,他早年还写过儿童文学?

  
A:周天籁的儿童文学成就可能无法同后期的成就相比,后者所带来的经济收益肯定就要比前者高。中国对早期儿童文学的保存并不理想,以前认为这是糟粕,格调不高,只有少数几家图书馆也许还能找到少量相关的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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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学术界对周天籁不同的评价,你是怎么看待周天籁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的?

  
A:周天籁在文学史上的价值并没有完全被认识。作为海派文学很重要的一支,范伯群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上有关于周天籁的专门的章节。[注二]而在二十世纪的中国通俗文学领域内,他曾经被归为“鸳鸯蝴蝶派”,但事实上还是有区别的。作为大众文学的一部分,如何评价另当别论,但不去了解这些作者,也就无法完整地了解那段历史。在上世纪的畅销文学史中,周天籁必须被提到。广义上来讲,他被埋没了近半个世纪,作品在港台也少有出版。要到上世纪末、乃至本世纪初,旧书展上才有他的作品出现。

  


  
Q:近年以老上海为题材的一些书重又被挖掘了出来,比如去年出版的汤雪华的《小姐集》。“海派文学”似乎又成了一种时髦,你对这个有何看法?

  
A:海派文学以前的定位,是三、四十年代的通俗文学。作为海派文学,前提是,能留下来什么东西。无论是《小姐集》还是周天籁,都让我们了解到,海派文学有更丰富更广泛的内涵,其实很多方面都被我们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对于通俗文学也是,以前并不关注,也不了解。海派文学的“海”是“海纳百川”的意思,我们所知道的只有很小一部分,如何真正界定“海派文学”,还需要不断去推敲。

  


  
Q:还有什么上海的文学作品是遗漏了的,今后可能会出书的?

  
A:这样的作者有很多了。比如冯玉奇,也是周天籁同时期的一位畅销作者,只有当我们对他们都有了足够的了解,这才完整地组成海派文学。

  


  
注一:陈思和在介绍《亭子间嫂嫂》的时候曾说,“我学中国现代文学史十余年,未知有周天籁氏,更不知有《亭子间嫂嫂》这部书”。但是后来应该是由于论述他的“民间”的需要,他认为30年代是新感觉派与左翼文化把海派文学的两个传统推向顶峰的年代,到了40年代上海作家们却又重新回到《海上花列传》的起点,还原出一个民间都市的空间,这样一来他就将周天籁和张爱玲并称。

  
注二:范伯群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的第十八章,30、40年代上海社会小说家,将周天籁与秦瘦鸥、王小逸和田舍郎归入一类。

  

 回复[2]: 关于《亭子间嫂嫂》 科长 (2009-10-11 17:49:57)  
 
  关于《亭子间嫂嫂》

  
陈思和

  


  


  
旧书新阅

  


  
我学中国现代文学史十余年,未知有周天籁氏,更不知有《亭子间嫂嫂》这部书。或以为这是汗牛充栋的大众读物中的一部流行读物,朝生夕死,既不足记,更不足惜。但有一天,大约在六七年前,我正在装修房子,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油漆工在我家里干活,见我家四壁书城,就主动走过来对我说:“陈先生,我年轻时做过一个作家的房子装修,他也像你一样,家里满满是书呢。”我听他这么说,便好奇地问他这位作家叫什么名字,他说了“周天籁”三个字,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就补充说:“他写过一部《亭子间嫂嫂》,很有名的,我和他也有些来往,后来他到香港定居,就不知怎样了。”这是我初闻周天籁的名字,至少还获知三条信息:一、周天籁写过一部《亭子间嫂嫂》,很有名,像这位老油漆匠未必会知道鲁迅沈从文王安忆,可是他知道《亭子间嫂嫂》;二、周氏为平民阶层中的一员,为人不那么高不可攀,连做工的油漆匠也能这么长时间记得他,可见其人格魅力;三、他后来去了香港,虽然我做香港文学研究时似乎也不见过这个名字,但至少,在五十年代以后的文坛风雨中,周天籁是没有份享受过文艺工作者的光荣。所以这个名字消失也是必然的。

  
又过了一些时候,通俗读物开始流行,出版界和专家学者联手挖掘过时的通俗文学作家也成了一种时髦。张恨水包天笑等大家都有了传记和专门的学术研究,还珠楼主与金庸梁羽生一样的齐了名,通俗小说的各种选本流行于大小书摊。但是人们还是没说起周天籁这个名字。有一次问起贾植芳教授,他也记得周天籁与《亭子间嫂嫂》,说周天籁用通俗笔调写上海下等社会的人情世故极好。八十多岁的老教授还能脱口说出这部小说里的一些细节,说能这样有人情味地写下等妓女生活,新文学史上还没有过。贾先生这样说了,竟吊起了我的胃口,倒是很想见识见识这部书。先生说他手头原来有这部书,但一时不知借到了谁的手里,待拿回来了,再满足我的好奇。想想这也是失之交臂的无缘,于是就收了心,渐渐把它淡忘了。

  
没想到贾先生真的把这部小说索取了回来,并告诉我由他主编的《海派文学长廊》丛书里准备把它印出来。这回我是先睹为快,但作为回报,我得写几句话,向读者介绍一下这部四十年代的通俗小说。

  
关于《亭子间嫂嫂》,我手头这部装帧很完整的书,没有版权页,也没有出版社的名称和地址,分上下册,共七百多页,密密麻麻的文字从第一页印到最后一页,除了上下册的第一页标有书名外,连章节也不分,很像是自费出版或者盗印的书。封面上很素洁地画了一幅老式石库门的侧影,写着“哀艳写情伟构——《亭子间嫂嫂》,周天籁著”几个字。估计还有另外的版本。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小说部分收有这部书的条目,写得很简单:“上海友益书局一九四二年出版,长篇小说,三册”。但我怀疑编者也没有看到这部书,因为按《总目》的体例,条目内应该标出序跋及章节细目,这部书虽无章节,但前面有五篇署名序文,是理应列出的。但如果假定《总目》记载是可靠的,那么,《亭子间嫂嫂》至少应有两个版本。贾先生还告诉我,这部小说还有两册续集,但讲的已经不是原来的主人公顾秀珍了,很可能是前两册卖得好,作家又添加的故事。

  
书前的五篇序文,分别由钱芥尘、周越然、苏子、陈亮和王耽耽写的。从这些序文,我零零碎碎地知道一些有关周氏和这部小说的情况。其中陈亮一篇说得最完整,是我们能了解这部小说问世经过的唯一材料:

  
“我认识本书作者天籁兄,已有十多年,他始终孩子气很重,年纪虽已三十多岁,就像十一二岁的孩子差不多,天真未泯,跳跳蹦蹦,活泼得可爱。所以有许多孩子欢喜和他轧朋友。一半的吸引力,还在他的儿童文学天才相当之深。曾经有过不少儿童读物出版,其行文笔调,正与他个性相似,天真活泼,把大便写成拆屙,小溲写作拆尿。诸如此类,通俗而又自然。即在我们娶了老婆的人读了,亦会有返老还童之感。天籁擅长的,既然是儿童文学,那么对于社会小说这一门,是否拿得上手?在当初,他自己也没有把握。可是终于尝试起来。时期在战事发生的次年。我与大苏兄合办《迅报》,需要刊一部长篇连载小说。这笔生意,便照顾了天籁兄。他原也是富于勇气的人,并未拒绝,题目马上出来,叫《孤岛浮雕》。天下事原无不称的定例,经济学博士研究无线电未尝不会获得成功。他的社会小说《孤岛浮雕》在《迅报》上发表,照样大受读者欢迎。我虽不必说他如何如何成功,顿时其他报馆老板纷纷请他写长篇社会小说,却是事实。继《孤岛浮雕》之后的第二部作品,就是他的《亭子间嫂嫂》了。这部小说,刊在《东方日报》,居然大为哄动,社会上、上中下三等人士,都关心了《亭子间嫂嫂》的遭遇,今天看过,明天非得一早去买报来看不可。我曾数次亲耳聆到大谈《亭子间嫂嫂》故事的。一次在十四路电车上,那个女学生手里拿了份报纸,嗟叹着《亭子间嫂嫂》的命运恶劣。一次在泥城桥大观园浴室,一个捏脚的堂倌对一个胖子浴客说:“先生;你不到亭子间嫂嫂家里去玩玩吗!”胖子浴客拉开血盆大口道:“若是真有这样的亭子间嫂嫂,我倒当真要帮帮她的忙。”又有一次是一位做绸庄生意姓芮的朋友,特地要我陪他去看看亭子间嫂嫂,说是我与天籁为知己,定属熟门熟路。我禁不住大笑,笑他是个《亭子间嫂嫂》迷。其实,被《亭子间嫂嫂》迷惑着的,何止这几位先生小姐。有些害着单相思,有些劳驾往访不得其门而入,有些抱怨着作者让她死得这样伤心。是证《亭子间嫂嫂》风靡之一斑。我的意思:说《亭子间嫂嫂》是一部写实派的社会小说固可,假使说是一个苦恼女人毕生的遭遇史,我更觉得恰当。上海滩上,甚至在世间任何一个角落里都会找出像《亭子间嫂嫂》这样一个沦落在活地狱里的女子来,这不过是一个代表的模特儿罢了。”

  
其次是周越然的序中,也说到了这部小说在当时的社会影响:“某晚,天籁与其友人同饭于南京路之著名西菜馆。坐定后闲谈之时,彼此以字相呼。此习俗也,本不足奇。不料侍者木立而凝视天籁,许久许久之后始鞠躬而问曰:“你就是周天籁先生么?我没有一天不看《亭子间嫂嫂》的。我佩服,我真佩服。……”其余的序文里照例是一些赞美的话,但读完全书来看,这些赞美还是能够担当的,并无瞎吹捧之嫌。

  
对于周天籁的介绍,除了前面引文中我们获知他曾写过儿童文学外,钱芥尘序里还有介绍其创作的情况:“天籁固然著作等身,已刊行者二十余种。此书的精神,可以认为代表作”。该序写于一九四二年五月。查《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所列入的周氏著作条目,一九四二年以前连《亭子间嫂嫂》在内只有六种;包括短篇集《甜甜》,长篇《可爱的学校》《小老虎》《梅花接哥哥》《甜甜日记》五种,均为儿童文学作品,当是战前的创作;一九三八年起在《迅报》上连载《孤岛浮雕》,接着就是《亭子间嫂嫂》;由此估计一九四二年以前未列入条目的书目尚有十几种。一九四三年到一九四五年三年里没有条目记载;一九四六年到一九四九年共九种,并不包括在小报上连载而未出版的作品。所以我们今天能了解到的周天籁的创作情况是极不完备的。

  
《亭子间嫂嫂》写的是二三十年代上海红灯区会乐里的一个暗娼的平常生活。这与《海上花列传》以上海各等妓院为背景的妓女群像不一样,与《九尾龟》以富贵家庭妻妾成群的销魂窟相比也别开生面,这里描写的是普普通通的社会生活,一个单打一的暗娼,时而在“公司”里猎大户,时而在栈房里候客人,沦落时也在马路上乱拉男人。但作家在描写中有意将这些场面转入暗场处理,使主要场景集中在半间小小的亭子间里,这有点像演话剧,透过小小的一角场景来展开上海社会的各色人物和黑道白道各色事件。因为是报章连载的小说,故事情节都围绕着主人公顾秀珍而展开,每一个嫖客都带进一个特定社会视角,其表现面之广不能不突破小说叙事者的第一人称局限,使叙事视角不很统一。小说原来结构是以一个流浪文人和一个风尘女子构筑起来的惺惺相惜的伤感故事,但随着社会场景不断扩大,主要叙事点很快就转移到每个嫖客背后的社会故事:从伪君子的学者名流到江湖气的流氓地痞,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无不被刻画得入木三分。

  
最成功的人物当然是“亭子间嫂嫂”顾秀珍,这个聪明泼辣、伶牙利齿的暗娼,从文字里鲜活地突兀出来,她时而既贪婪又辣手,敲诈嫖客的钱财毫不留情;时而又侠义柔情,流露出下层社会女性的善良天性。尤其是在一些看似愚昧无知的表现背后,隐藏了她对人性尊严的不自觉的维护。如小说里写到顾秀珍反感于妓女体检,便说了一大段借题发挥的话:“……所以随便什么事情,要留人家一个退步,千千万万不可当面揭人家痛疮疤,使人难堪,无地容身。譬如检验身体,方法果然好罗,不过我们目光看来实在难以为情。你朱先生不要说不难为情,假使你们男人一个一个当了大众面前,剥下衣裳,浑身一丝不挂,有这只笃脸吗?反而说来,一二人在房间里剥下来便又觉得平常了。大凡什么事情,只要保全一个脸子,这是最要紧的。……我明明知道自己是个卖身体的女人,假使在房里随你骂我笑我,我都可以马虎,忍耐,因为只有一二个人知道,如果在路上,或者许多人一起,当面指明我:啊哟!这个是私娼呀!只要给我听得,我马上要敲他耳光,敲不着他的耳光,我便拿柄剪刀立刻自杀了!朱先生,这是人的一股血性之气,一个人没有这股血性之气,还有做人的道理吗?”周天籁是个通俗小说作家,不可能对社会的卖淫现象作出深刻的剖析,但作为社会平民的一员,写小人物在卑贱和污秽中的人性之光,常常是小说中最令人心动的地方。

  
小说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长处是用了上海方言写小说。从《海上花列传》以来,用苏州话来写小说成为民国时期南方通俗小说的一时风气,而这部小说里顾秀珍和其他上海人所讲的,却是旧时上海地区的方言。严格地说,上海是个汇合了八面来风的地方,并没有稳定的地方语言,一切都随着时代风气的变化而变化,所以今天来读这部小说,即使是上海人也有点困难,许多口头用词都已经淘汰。但我在阅读时,脑子里不断浮现出我的外祖父生前的音容笑貌,因为小说里所用的语言,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我的外祖父一代人的感情表达方式,或可以说,如果要了解旧时上海市民的口头语言,它倒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教材。记得三年前,有位翻译高晓声小说的日本朋友问我一句俗语:“马桶里打个滚”是什么意思?我一时无以回答,想当然地说,也许,过去江南乡下人重男轻女,生了女孩子就放在马桶里让她窒息死掉,马桶里打个滚也许是重新投胎的意思。说过后也因为没有把握而惴惴然。现在在这部小说里竟找到了这句口头语,不过是将马桶改作红马桶,意思倒是一样的。可见这句话在当时也是很常见的。现在上海的语言文化似乎也开始被文学注意起来,不少上海人拍的电影电视和写的小说作品都喜欢夹生着使用上海腔的普通话,但所用的,也就是少得可怜的几句诸如“帮帮忙”“不要太……”之类的口头禅,反而暴露出上海口头语言的贫乏之极,如对照这部《亭子间嫂嫂》里的如珠妙语,可能会使我们当代的作家生出许多惭愧来。

  
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五日于上海黑水斋

  


  

 回复[3]: 这人写书出书, 是的 (2009-10-15 10:23:10)  
 
  好象跟我磕瓜子,吹口哨一样轻松轻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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